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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7)


  是的,父親來後,我幾乎沒同父親交談過。即使一次不太長久的,半小時以上的,父子之間的隨隨便便的交談也沒有過,父親簡宜就像我雇的一個老僕役,勤勤懇懇,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為我做著一切一切的家務。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寫,寫,就是和來客無休止地談、談、談……第二天晚飯後,我沒到辦公室去抄那將急待發出的稿子,見妻抱著孩子到鄰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親面前。我低聲說:「爸爸,跟我哪幾句家常話吧!」父親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調問:「老二,你為什麼不爭取入黨啊?」

  我怔住了。我預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親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這就是父親最想同我交談的話題麼?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說:「爸爸,聊幾句家常話吧!」「你們兄妹五個,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來,頂數你有了點出息,可你究竟為什麼不人黨啊?聽你們同事講,你說過,要入也不現在入共產黨的話?你是說過這話的麼」父親的目光仍定定地看著我,揪住這個話題不放。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是的,我說過,而且是在某個會議上當眾說的。我並不想欺騙父親。我對黨的信仰是萌發于一種樸素的感恩思想的。這種感恩思想,畢竟不是建立在切身體會的基礎之上。而是間接灌輸的結果,是不穩固的。是易於倒塌的。也是膚淺的,不足以長久維繫下去的。動搖過的事物,要恢復其原先的穩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穩固的基礎。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積木,撫亂一百次,還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復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觀和認識觀。這比給表上弦的時間長得多。父親的話,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

  我故意用冷漠的語調反問:「爸爸,你為什麼對我入不入黨這麼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黨,當官,掌權,而後以權謀私嗎?」父親聽出來了,我的話對他的願望顯然是嘲諷。父親緩緩站起,一隻手撐著椅背,像注視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著我。他突然推開椅子,轉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說:「我這輩子經歷過兩個社會,見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為新社會好,共產黨偉大!不信服共產黨,難道你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護的時候,現在要求人黨,是替共產黨分擔振興國家的責任!……你再對我說什麼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接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在那一時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從前那威嚴而易怒的父親了。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家,來到了辦公室。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捧著臉腮,陷入了靜靜的思考。我理解父親對共產黨的感情。他六歲給地主放牛,十二歲闖關東,親眼看到過國民黨怎樣慘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勞工。要不是押勞工的火車被抗聯伏擊,很難想像他今天還活著,也不知這個世界上會不會還有我這位「青年作家……」

  但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這需要比創作一篇小說更大的嚴肅性。而且,在我心靈中,還有許多醃漬得沒勇氣告人的欲念,還時時受到個人名利的誘惑,還潛藏著對享樂的嚮往,還包裹著對虛榮的貪婪,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句話是莊嚴地寫在中國共產黨的黨章上的。我不能夠懷著一裡顆極不乾淨的靈魂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下:我要求加人……人可以欺騙別人,但無法欺騙自己。我在心中說:「爸爸,原諒我!我不,現在還不……」

  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了。父親來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到他的那題的那張臨時支起的鋼絲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鋼絲康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我轉過身去瞧著父親。他又猛地站了來.用手指著我,憤憤地大聲說:「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親!但我不允許你瞧不起共產黨,如果你已經不信服這個黨了,那麼你從此以後也別叫我父親!這個黨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現在還身強力壯,我願意為這個黨賣力一直到死!你以為你小子受了點苦就有資格對共產黨不滿啦?你受的那點苦跟我在舊社會受的苦一比算個屁!我想對父親解釋幾句什麼,卻一句適當的話也尋找不到。我一言不發地望著父親,心想:爸爸,你說的不對,不對,我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啊!……我覺得委屈極了,直想哭。五父親對我教訓了這一次之後,接連幾天不理我,不跟我說一句話。一天傍晚,有一個外地的陌生姑娘來到我家中,她自稱是位文學青年,讀過我的幾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談談。

  我帶她來到了辦公室。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張白淨的鵝蛋形的臉,容貌端莊嫻雅。眼睛挺大,閃閃著充滿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齊的烏黑的短髮,襯托著她那張動人的臉,像荷葉襯托著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繽紛的花外衣,只有三顆扣子,好像是骨質的,月牙形,非常別致,半敞的衣襟露出裡面深紅色的毛衣。褲線褲角帶有古銅色鑲邊的牛仔褲,奶黃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發上,修長的雙臂微向前探,雙手習慣地攬住兩膝。她從頭到腳煥發著浪漫氣質,舉止文靜而有修養。

  我徹了一杯茶端給她。她接過去,看了一眼,欠身輕輕放在桌上,說:「我不喝綠茶。我從小就是喝花茶的」我說:「請便。」將椅子搬到她斜對面,瞧著她問:「你想和我談些什麼呢?」她嫵媚地一笑:「當然是談文學啦……不過,也希望不僅僅限於文學。」我說:「那麼就請談吧!不過,我也許會令你失望,我不是個理想的交談者。」兒子有些發高燒。走出家門時彥正在給兒子灌藥。而父親在給我洗衣服。我儘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擾,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會首先向我提出什麼問題。但她沒有,她用悅耳的音調向我講述起她自己來。

  她說她離開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從南到北,旅遊了不少大城市,拜訪過了許多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接著,便依次向我說出他們的名字,有人是我認識的。有人是我沒見過面的。還說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難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賞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歡作者本人,她很坦率。我願意同坦率的人交談。我問:「你此行是出差麼?」「噢不,」她搖搖頭,又是那麼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為了玩,散散心。」「你的單位竟會給你這麼長一段假了?」「我現在不受任何單位管束,自由公民!」「你是個待業青年?」「我想有工作時便可以有種工作,膩煩了就當自由公民。」我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她攬住兩膝的雙手放開了,身體舒展地靠在沙發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辦公室內環視一番,說:「你的辦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對人跳舞。」我說:「我不會跳舞,大概是可以的。」這口輪到她迷惑不解了,懷疑地盯著我,要看出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我慚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開了,落在寫字臺上,又問:「自由市場上買的吧?」我點點頭:「是的。」「樣式太老。」「不,是太俗氣,但便宜。」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臉上,那模樣仿佛我對她承認了我是一個下流胚子似的。我說:「請接著談下去吧,你剛才談到自己的話還使我有些不明白。」「是嗎?」懷疑的神態,懷疑的口吻。接著,輕輕歎了口氣,平平淡淡地說:「報考過電影學院,音樂學院,都沒考上。在外貿局工作了三個月,在旅遊局工作了半年,這兩個單位都沒能更長久些地吸引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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