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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6)


  我給幾處出租汽車站打電話,都沒車。20多分鐘在電話機前過去了。乘公共汽車接站,已根本來不及。只有繼續撥電話。又撥了10多分鐘,終於要到了一輛車。說很快就到,卻並不很快,半小時以後才到。一路紅燈,駛駛停停。到火車站,早已過時。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跳,司機一把揪住我:「車費!」我一摸衣兜,錢包沒帶!只好向司機陪笑臉,告訴他我是來接人的,接到再給他車費。說了不少好話,最後將工作怔押給他,他才算鬆開了手。站內站外,都沒尋找到父親。我沮喪地回到出租汽車跟前,央求司機再送我回家,來去車費一塊付。

  司機哼了一聲,將車開走了。我見方向不對,暗著笑臉問:「你要把我拉哪去呀?」司機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車總站。我餓了,該吃午飯了。你在總站再要一輛車吧!」我自認理虧,不便再說什麼。在出租汽車總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坐進了另一輛小汽車裡。回來倒是一路飛快,算帳時,可把我嚇了大跳--二十三元!我不由得問了一句:「怎麼二十三元啊?」司機瞪了我一眼:「加上從火車站到出租汽車總站的那一段車費!」

  「那一段路也要車費?!」「笑話!你想自坐啊?」一進家門,見父親已在家中了。我埋怨道:「爸爸,你怎麼不在火車站多等會啊?讓我白接了你一趟!」父親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著你,我心想你不會來接了……」「拍了電報,我能不去接嗎?真是的!」「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脫不開身……」

  我說:「爸,先給我二十三元錢!」剛見面,伸手要錢,父親奇怪,疑惑地瞧著我。我只好解釋:「爸爸,我是租了一輛小汽車去接你的,司機在下邊等著呢,我的錢包放在辦公室了。」仿佛為了證實我的話,司機按了幾聲喇叭。父親當時那種表情,就好像聽說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飛船去接他似的。他緩緩解開衣扣,拆開經在衣裡兒的一塊布,用手指撚出三張拾元的紙鈔,默默遞給了我。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裡想說的一句話:「你擺的什麼譜啊!」「爸爸,這錢我會還你的……」我接過錢,匆匆奔下樓去。當我回到屋裡,見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也不瞧我,低頭吸煙。

  我省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話……

  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爍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已經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鬍子卻長得挺夠等級,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武」,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扣。只有這一大把鬍子,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願的殘影……生活,到底是很曆害的。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樓內,只一間,十三平米,在走廊做飯,和電影《鄰居》裡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勝,黑,蒼蠅多,老鼠肆無忌憚,特肥大。

  父親到來的第一天,打量著我們家在走廊佔據的「領地」,不無感觸地說:「老二,你有福氣啊!你才參加工作幾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這麼寬,還能當廚房……你……比我強……」這話從父親口中說出,以那麼一種淡泊的自卑的語調說出,使我心中有些難過。父親當了一輩子建築工人,蓋了一輩子樓房,卻羡慕我這筒子樓裡的十三平米……他是被尊稱為主人翁的人啊……編輯部暫借給我一間辦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辦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雖沒有讓父親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車,父親卻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樓房。父親每天替我們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開水,買菜,做飯,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換煤氣。一切的家務,父親都儘量承擔了。

  我不希望父親,我的老父親淪為我的老勤雜員。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別樣樣事都搶著做。你來後,我們都變懶了!」父親陰鬱地回答!「我多做點,倒累不著。只要能在你們這兒長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結婚後,家中實在住不開了,我萬不得已,才來攪擾你們……」父親的性格也變了。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事事處處,家裡家外都很善於忍讓的,老無脾氣的老頭了。除了家務,父親還經常打掃公共樓道,樓梯,廁所,水池。他不久便獲得了全樓人的稱讚和敬意。父親初來乍到時,人們每每這麼問我!「那個大鬍子老頭就是你父親嗎?」以後我聽到的問話往往是:「你就是那個大胡于老頭的兒子呀?」在我意識中,父親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則開始依附于父親的人格而存在了。

  一些從不到我家中走動,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工人們,也開始出現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種更普遍的生活貼近了。我驚奇地發現,不是家用洗澡的日子,父親也可以公然到廠內浴室洗澡。沒票,父親也可以從容不迫地進人廠內禮堂看電影,忘帶食堂飯菜票,父親也可以從食堂且先端口飯菜來,而人們還都對他很客氣,很友好。這些「優待」,是連我也沒受到過的。父親終於以他所能採取的方式,獲得了和我並存的獨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掃公共衛生。我理解,人們注意到他,承認他的獨立存在,如今對他來說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這是一個沒機會受過文化教育的,喪失了健壯和力氣的,自尊心極強的老父親,在一個受過大學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點小名氣的兒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碼。我告誡自己,我要替父親珍視它,像珍視寶貴的東西一樣。父親身上最大的變化,是對知識分子表現出了由衷的崇敬。

  以前,他將各類知識分子統稱為「耍筆桿子的」。靠「耍筆桿子」而不是靠力氣吃「輕巧飯」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來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筆桿子」的。我將他們介紹給父親時,父親總是臂微垂,腰微彎,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習慣的鞠劄狀,臉上呈現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禁而敬之的笑容。隨後,便替我給客人徹茶,點煙。

  當我和客人侃侃而談時,父親總是靜默地坐在角落,一會兒注意地瞧著我,一會兒注意地瞧著客人,側耳聆聽。倘我和客人談到該吃飯時,父親便會起身離去悄然做飯。倘我這個主人有時竟忘了吃飯這件事,父親便會走進屋,低聲問我:「飯做好了,你們現在要吃麼?還是再過一會?」飯後,照例搶著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後,我對父親說:「爸爸,你不必對客人過分恭敬,過分周到,他們大多數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著太客氣。」

  「我……過分了嗎?……」父親呐呐地問,仿佛我的話對他是一種指責幾天後,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親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他真是一位好父親,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對我說,連和你交談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你真那麼忙嗎?……」這封信使我無比慚愧,無比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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