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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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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圖書館混了一年,因為那有書,才拴住我一年,看書也看膩煩了,於是就辭職了……回去以後,也許會到省電視臺,看我那時心情好不好,樂不樂意……」我終於明白,她是來自另一個天地的。「你出來這麼長時間,父母放心麼?」他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親當年的老戰友。或者住他家中,或者住高級賓館……」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什麼了,期待著她說。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你一定無法理解我……小時候,我和姐姐,覺得世上任何好吃的東西我們都吃過了,我們就將糖和鹽拌在一起,再澆點辣椒油……現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時候似的,我覺得我丟了。我覺得我對什麼都膩煩了,對生活失去了熱情,就好像我小時候對食物失去了味覺一樣……」我依舊望著她那張漂亮的臉,心中對她產生了一種同情,類似對一隻將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蟲的同情。她見我在很認真地聽,繼續說下去:「本想離開家散散心,但結果心境反而愈來愈不好。 每座城市都到處是人,人,人,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人,許許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待業問題……」我平靜地問:「你無法忍受這樣一些人們嗎?」「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一些人嗎?」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臉上,現出一種對我的麻木不仁開始感到失望的表情。我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間痛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親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給街道主任拉煤那個雨夜。 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為什麼保留在我記憶中的都是雨夜呢?我畢竟從我生活中的兩個雨夜度過來了。我畢竟扯著父親的破衣襟,扯著一個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頭腦中有著狹隘的農民意識的父親的破衣襟,一步步從生活中走過來了,一歲歲長大了……「古老的國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這麼一種氛圍中,每個人都將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悅耳的聲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從她身上過久地分散。我要求說:「讓我們談談文學吧!」「文學?……」她嘴角浮現一絲嘲諷,大聲說;「中國目前不可能有文學!中國的實際問題,就在於人口眾多。 如果減少三分之二,一切都會變個樣子!」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減少的當然應該是那些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和待業問題的人--」我情緒的變化並沒有引記她的注意。她皺起眉頭,用一種優國憂民的語詞說:「就在今天,就在你們北影廠門口,我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抱著一個傻乎乎的孩於,在圍觀一輛外國小汽車,我心裡真是悲衰極了!我要寫一篇心理小說,將我內心這種悲哀表述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真感到羞恥!……」 她那樣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說,她是要將我感動哭了。然而我並沒有受到絲毫感到。我已不再依從前那麼易於動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顆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產生這麼一點渺小的悲哀,我已經不再同情她。我告訴她,那白鬍子老頭,肯定就是我的父親,而抱在他懷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兒子。「是你……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現出動人的窘態,呐響他說:「請原諒!我……還以為你是……」 「這不值得請求原諒!因而我也不想對你表示原諒!我並不想否認,我的父親沒有文化,他在掃盲時所認識的字,絕不會比你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還很愚昧,由於他的愚昧,由於他的農民意識的狹隘,給我們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因為他不相信醫生的話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話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氣、瘋了!我原諒了他,但卻不能忘記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遇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意味著什麼!我詛咒造成愚昧和沒有文化的落後狀況的一切因素!……」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的聲音很高,我內心很激動。我仿佛不是在對我面前的這一位姑娘說話,而是在對眾多的各種各樣的人說話。 我還想對她說,她可以對我們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盡可以像她讀過的小說中那些西方的貴夫人一樣,對他們的愚昧和沒有文化表示出一點高貴的憐憫,這無疑會使像她這樣的姑娘更增添動人的魅力。但她沒有權力瞧不起他們!沒有權力輕蔑他們!因為正是他們,這在歷史進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創造著文明的千千萬萬,如同水層岩一樣,一層一層地積壓著,凝固著,堅實地奠定了我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而我們中華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業,還在靠他們的力氣和汗水實現著!愚昧和沒有文化不是他們的罪過,是歷史的罪過!是我們每一個對振興我們的回家我們的民族缺乏熱情,缺乏責任感的人的慚愧!我還想對她說,至於她自己,不過是我們丸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 美麗,嬌弱,但沒有芬芳。因為她不是樹木,所以她那短細的權須是觸及不到水層岩層的,的所蔑視的正是她所賴以存在的。她漠視甚至嘲諷他們的最現實的煩位,但她那種因沒有什麼值得憂鬱的事才產生的憂鬱,那種一顆空泛的心靈內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與他們可能經歷過的悲哀相比,其實質是不值論道的。我還想對她說……我什麼也不想對她說了。我又想到了發燒的兒子。我認為我應該回到兒子身邊去了。「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談下去了!」我走到辦公室門前,推開了門--門外,站著我的父親,呆呆地,一動不動地,像根木樁似的。一手拎著水錶,一手拿著一瓶墨水。他是給我們送開水來的。他分明是聽到了我方才大聲說的某些話。那姑娘走下樓梯時,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這樣對待她,肯定是她絕沒想到的。 父親一聲不響,放下水壺,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張鋼絲床。 一直到熄燈,我和父親彼此沒說一句話。我靜靜地躺著,無法入睡,我知道父親也是在靜靜地躺著,沒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親身邊,跪下去,將頭伏在父親胸上,對他說:「爸爸,原諒我那番話又無意傷害了你,原諒我,爸爸……」隔了一天,我從朋友家很晚才回來,一進家門,妻便告訴我,父親走了。「走了?上哪兒去了?……」「回哈爾濱了!」「你……你為什麼不攔他?!」 「我攔不住。」病剛好的兒子在哭叫:「爺爺,我要爺爺!我要找爺爺嘛!……」 我問:「父親臨走說了什麼沒有?」 妻回答:「什麼也沒說。」我一轉身就從家中沖了出來。我趕到火車站,匆匆買了一張站臺票。 我跑到站台上時,開往哈爾濱的列車剛剛開動。我跟著列車奔跑,想大喊:「爸爸!……」卻沒喊出來。 列車開出了站台。 送行者紛紛離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孤零零地佇立在站台上。望著遠處的鐵路信號燈,我心中默默地說:「爸爸,爸爸,我愛你!我永遠不忘我是你的兒子,永遠不恥於是你的兒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來!遠處的鐵路信號燈,由紅變綠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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