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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5)


  我望著三弟,心裡挺難過,我能讀完三年大學,全靠三弟每月從北大荒寄給我十元錢。吃過晚飯後,我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和你談件事。」父親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說。父親看我時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為我們父子分別了整整十年嗎?是因為我成了一個大學畢業生嗎?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限,像一匹老馬看自己帶大的一頭鹿。我向父親伸出了一隻手:「爸爸,把你這些年擬的錢都拿出來,給三弟蓋房子用吧!」父親又用那種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仍下頭,沉默半晌,才低聲說:「我……不是已經給了嗎?……」我說:「爸爸,你只給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錢呀!那點錢能夠蓋房子用嘛!」「我……再沒錢……」父親的聲音更低。

  我大聲說:「不對!!爸爸,你有!我知過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錢……」父親騰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臉色漲得賠紅,怒吼過:「你!……你簡直胡說!我什麼時候攢下過三千元?!……」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說:「二哥,你何必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輩子都想攢錢,如今總算攢下了,能捨得拿出來為我蓋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個兒子內心對父親的極大不滿。我生氣了,提高嗓門說:「爸爸,你這樣出不對!三弟能在那樣一間煤棚似的破屋裡結婚嗎?那裡出生的,將是你的孫子,或是你的孫女!你將在子孫後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對父親鄙視起來。「住嘴!……」父親舉起了一隻拳頭。拳沒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出了片刻,沉重地垂下了。

  母親,回弟和小妹趕緊從里間屋出來,把我往里間屋拉。「你!……十年沒見我,見我就教訓我麼?!好一個兒子啊!你就是這樣給你弟弟妹妹們作榜樣的麼?你可算念成了大學了!你給我滾!……」父親臉腮抽搐著,眼中噴射出怒火。他那兇暴的語詞中,有一種寒透了心的悲涼成分。他用手用我一指,又吼出一個「滾」宇,再說不出別的活來。我一下子掙脫了母親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聲說:「爸爸,我永遠不再回這個家!……」說完,沖出了家門。我一口氣走到火車站,買了一張三個小時後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坐在候車室的長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煙。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輕輕叫我,抬起頭,見母親和四弟站在面前。

  四弟說:「二哥,回家吧!」母親也說:「回家吧,媽求你!」「不……」我堅決地搖搖頭。母親又說:「你怎麼能那樣子跟你父親爭吵呢?他的確是沒攢下那麼多錢呀!他攢下的一點錢,差不多全給你三弟了……下個月初就要給你哥哥交住院費……」幾個好奇的男人女人圍住了我們,用各種猜疑的目光注視我。我聽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離開時歎了口氣,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分明是被看成了個不孝之子了。我打斷母親的活,說:「媽媽,您別替我父親辯護了!我在大學時,您親自寫信告訴過我,我父親已積攢下了三千元錢,他怎麼能對他的兒子那麼吝嗇?」母親怔了一下,說:「傻孩子,是媽不好,媽那是騙你的呀!為了讓你在大學裡安心讀書,不掛慮家中的生活……」聽了母親的活,我呆呆地望著母親那張憔悴的臉,發愣許久,說不出話來。

  「聽媽的話,回家吧!回家用你爸認個錯……」母親上前扯我。我低下頭哭了……我跟著母親和四弟回到了家裡。我向父親認了錯。父親當時沒有任何原諒我的表示。小妹那時已中學畢業,在家待業兩年了,一直沒有分田工作。母親低眉下眼地去找過街道主任幾次,街道主任終於給了一個活口說:「下一次來指標,我給使把勁試試看吧!」母親將這活學給父親,對父親說:「為了孩子,這人情,管多管少,無論如何也得送啊!」父親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錢包,遞給母親,頭也不抬地說:「我這個月的退休金,剛交了老大的住院費,剩下的,都在裡邊了……」牛皮紙錢包裡,大票只有兩張拾元的了。

  母親猶豫了一陣,將其中一張交給妹妹,妹妹就用那拾元錢買了點不成體統的東西,當天拎著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怎麼拎去的,又怎麼拎回來了。母親詫異地問:「怎麼拎回來了?」小妹沮喪地回答:「人家不肯收。」母親又問:「嫌少?」「人家說,多年住在一條街上,收了,就顯得不好了。人家說,要是咱們非願意表示表示,她家買了一噸好煤,咱們幫忙給拉回來……」小妹說罷,怯怯地瞟了父親一眼。父親始終沒抬頭,聽罷小妹的話,頭更低下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開口說:「我和你四哥……一塊兒去給拉回來……」四弟剛巧從外面回來,問明白後,為難地對父親說:「爸,我們廠的團員明天要組織一次活動,我是團支部書記,我不能不去呀!」小妹急了:「什麼破四支部書記,你當得那麼上癮?!明天不給拉回來,人家的煤票就過期了……」這一切話,我都在裡屋聽到了,我跨出裡屋,對小妹說:「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誰都用不著你們!我明天一個人去拉!我還沒老的不中用,我還有力氣!」頭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親借了輛手推車,冒雨去拉煤。路很遠。煤票是在一個鐵道線附近的大煤廠開的,距我們住的街區,有三十來裡。一噸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的。拉第三趟時,一隻車輪卡在鐵軌岔角裡。

  無論我和父親使出多大的力氣,車輪都紋絲不動,像被焊住了。我和父親一塊兒推。一塊兒拉,一個推,一個拉,弄得渾身是泥,雙手處處是傷,終於一籌莫展。在暴雨中,我聽得見父親像牛一樣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扶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父親大聲喊:「爸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值班房找個人來幫幫忙!」「你的力氣都哪去了?!」父親一下子推開我,彎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縮了的肩膀去扛車。

  遠處傳來廠火車的吼聲,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在閃電亮起的刹那,我看見一塊鬆弛的皮膚,被暴雨無借地鞭打著。是一個老年人的喪失了力氣的脊樑。車頭的燈光從遠處射了過來。父親仍在徒勞無益地運用著微不足道的力氣。我拔腿飛快地朝道班房跑去。道班工人發出了緊急停車訊號。列車停住了。道班工人和我一塊跑到煤車前。父親還在用肩膀扛煤車。他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有火車開過來。「你他媽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火車車頭的光束正照著煤車,父親的肩膀,終於離開了煤車。父親緩緩抬起了頭。我看清了父親那張絕望的臉。那張皺紋縱橫的臉。每一條皺紋,都仿佛是一個「!」號,比父親寫給哥哥的那封信中還多……

  雨水,從父親的老臉上往下淌著。我知道,從父親臉上淌下來的,絕不僅僅是雨水。父親那雙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臉腮,那哆嗦的雙唇,說明了這一點……這個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雨夜。我躲在我們連隊木楞堆之間大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四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電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我又幾年沒探家了。我與父親又幾年沒見面了。我已經35歲了,可以說是一個中年人了。

  電報使我心中湧起了一個中年人對自己老父親的那種情感。那是一種並不強烈的,撩撥回憶的情感。人的回憶,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焦臣」的,好像照片回著時間改變顏色一樣。回憶往事,我心中對父親的譴責少了,對自己的譴責反而多了。我畢竟沒有給過父親多少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啊!電報沒能在頭一天交到我手裡,卻被從門底縫塞進了我的辦公室,我頭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推遲,看看手錶,離列車到站時間,僅差一小時十五分,馬上動身,完全來得及接站,我手中拿著電報,心裡修忽產生了一個念頭--雇一輛小汽車去接站,這念頭產生的很隨便,就像陝西人想吃一頓「羊肉泡饃」。父親生平連次小汽車也沒坐過,我要給予父親「生平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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