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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4)


  父親這封信,使我聯想到了父親對我們的那番教導:「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我不由得將父親的教導做為基礎理論進行思考:每個人都是有把子力氣的,倘一個人明明可以靠力氣吃飯而又並不想靠力氣吃飯,也許竟是真有點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學,其實絕不會造成我們家有一個人餓死的嚴峻後果。那麼父親的憤怒,是否也因哥哥違背了他的教導呢?父親是一個體力勞動者,我所見識過的體力勞動者,大至分為兩類。一類自卑自賤,怨天咒命的話常佳在嘴邊上:「我們,臭苦力!」一類盲目自尊,崇尚力氣,對凡是不靠力氣吃飯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輕巧飯的!」隱含著一種渺視。父親屬￿後一類。

  如今思考起來,這也算一件極可悲的事吧?對哥哥亦或對父親自己,難道不都可悲麼?父親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後的七年內,我再沒見過父親。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和父親同時探家。在我下鄉的第七年,連隊推薦我上大學。那已是第二次推薦我上大學了。我並不怎麼後悔地放棄了第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哥哥上大學所落到的結果,遠比父親對我的人生教導在我心理上造成更為深刻的不良影響。然而第二次被推薦,我卻極想上大學了。第二次即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獲得第三次被推薦的機會。那一年我25歲了。

  我明白,錄取通知書設交給我之前,我能否邁人大學校門,還是一個問號。連幹部同意不同意,至關重要。我曾當眾頂撞過連長和指導員,我知道他們對我耿耿於懷。我因此而優慮重重。幾經徹夜失眠,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告之父親我已被推薦上大學,但最後結果,尚在難料之中,請求父親匯給我二百元錢。還告知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上大學的機會。

  我相情我暗示得很清楚,父親是會明白我需要錢幹什麼的。信一投進郵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測父親要麼乾脆不給我回音,要麼會寫封信來狠狠罵我一通。肯定比其哥哥那封情更無情。按照父親做人的原則,即使他的兒子有當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絕不容忍他的兒子為此用錢去賄賂人心的。沒想到父親很快就匯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匯。匯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槽別字:「不勾,久來電」。

  當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錢分裝在兩個衣兜裡,一邊一百元。雙手都插在衣兜,緊緊攝著兩迭錢,我先來到指導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去,後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去了。我吱吱唔唔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衣兜裡掏出來,兩迭錢被拒濕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刻一個充滿同憎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老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家子!他節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捨不得買……」

  這是父親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後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我覺得衣兜裡的兩送錢沉甸甸的,沉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麼肮髒,我的人格那麼卑下,我的動機那麼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肮髒的心從胸腔內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我走出連隊很遠,躲進兩堆木持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親。父親他為什麼不寫封信罵我一通啊?!一個父親的人格的最後一抹光彩,在一個兒於心中出壞了,就如同一個泥偶毀於一捧髒水。

  而這捧髒水是由兒子潑在父親身上的,這是多麼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啊!第二天抬大木時,我堅持由三杠換到了二杠--負荷足沉重的位置。當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於聲中被抬高地面,當抬杠深深壓進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連長和指導員並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永遠保留在我記憶中……三年大學,我一次也沒有探過家,為了省下從上海到哈爾濱的半票票價。也為了父親每個月少吃一塊臭豆腐,多吃一盤炒萊。畢業後,參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來,我已十年沒見過父親了。父親提前退休了,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一次,受了內傷,也年老了,於不動重體力活了。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裡時,見三弟躺在炕上,一條腿綁著夾板,呆在半空。小妹告訴我,三弟預備結婚了。新房是傍著我們家老鷹山牆蓋起的一間「偏廈子」。

  我們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屋子」不比別人家的煤棚高多少。我進人「新房」看了看,出來後問三弟:「怎麼蓋得這麼湊湊乎乎?」三弟的頭在枕上門向一旁,半天才說:「沒錢,能蓋起這麼一間就不槽了。『』我又問:「你的腿怎麼搞的?」三弟不說話了。小妹從分管他說:「鋪油氈時,房頂木板大朽了,踩塌掉進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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