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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3)


  母親從來也沒有能夠動搖過父親的哪伯一次荒唐的念頭。母親根本不具備這種婦人之術。母親很有自知之明,使預先為父親做種種動身前的準備。父親要帶一個兒子回山東老家。在我們--他的四個兒子之間,展開了一次小小的紛爭。最後,由父親作出了裁決。父親莊嚴地對我說:「老二,爸帶你一塊兒回山東!」

  老家之行,印像是淒涼的。對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滅。對父親,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擊。老家,本沒親人了。但畢竟是父親的故鄉。故鄉人,極羡慕父親這個掙現錢的工人階級。故鄉的孩子,極羡慕我這個城市的孩子。羨幕我穿在腳上的那雙嶄新的膠鞋。故鄉的野萊,還塞不飽故鄉人的胃。我和父親路途上沒吃完的兩摻面饅頭,在故鄉人眼中,是上等的點心,父親和我,被故鄉一種饑餓的氛圍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錦還鄉」的角色來。父親第二次攢下的三百多元錢,除了路費,東家給五元,西家給十元,以「見面禮」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濟了故鄉人。我和父親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子離開了故鄉……到家後,父親開口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子他媽,我把錢抖摟光了!你別生氣,我再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用內疚的語調對母親說話。母親淡淡一笑:「我生啥氣呀!你離開老家後,從沒回去過,也該回去看看嘛!」

  仿佛她對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錢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親內心是很在乎的,因為我看見,母親背轉身時,眼淚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那一夜,父親回身不止,長歎接短歎。兩天后,父親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內的勞動日是發雙份工資的……父親始終信守自己給自己規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鐵律,直至退休。父親是很能攢錢的。母親是很能借債的。我們家的生活,恰恰特別需要這樣一位父親,也特別需要這樣一位母親。所謂「對立統一」。在我記憶的底片上,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模糊的虛影,三年顯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思人。報答這種心理,在父子關係中,其實質無疑於溶淡骨血深情的衡釋劑。它將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經地義的倫理平和地扭曲為一種最荒唐的債務,而窮困之所以該詛咒,不只因為它造成物質方面的債務,更因為它造成精神上和增感上的債務。

  父親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學那一年。父親對哥哥想考大學這一欲望,以說一不二的成嚴加以反對。「我供不起你上大學!」父親的話,令母親和哥哥感到沒有絲毫商量餘地。好心的鄰居給哥哥找了一個掙小錢的臨時活--在菜市場賣菜。賣十斤菜可掙五分錢。父親逼著哥哥去掙小錢,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冊課本,早出晚歸。回家後交給父親五角錢。那五角錢,是母親每天偷偷塞給哥哥的。哥哥實則是到公園裡或松花江邊去溫習功課的。騙局終於敗露,父親對這種「陰謀詭計」大發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鏡子。

  父親氣得當天就決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將父親送到火車站。列車開動前,父親從車窗口探出身,對哥哥說:「老大,聽爸的話,別考大學!咱們全家七口,只我一人掙錢,我已經五十出頭,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應該為我分擔一點家庭擔子啊!……」父親的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懇求。列車開動時,父親流淚了。一滴淚水掛在父親胡茬又黑又硬的臉腮上。我心裡非常難過,卻說不清究竟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哥哥難過。我知道,哥哥已背著父親參加了高考。

  母親又一次欺騙了父親。哥哥又一次欺騙了父親。我這個「知情不舉」者,也欺騙了父親。我因無罪的欺騙感到內疚極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為自己難過……幾天後,哥哥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欣慰地笑了。哥哥卻哭了我又送走了哥哥。哥哥沒讓我送進站。他說:「省下買站臺票的五分錢吧。」在檢票口,哥哥又對我說:「二弟,家中今後全靠你了!

  先別告訴爸爸,我上了大學……」

  我站在檢票口外,呆呆地望著哥哥隨人流走人火車站,左手拎著行李捲,右手拎著網兜,一步三回頭。我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緊緊擦著沒買站臺票省下的那五分鋼市,心中暗想,為了哥哥,為我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儉用,節約每一分錢……我無法長久隱瞞父親哥哥已上了大學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訴父親實情。哥哥在第一個假期被學校送回來了。

  他再也沒能返校。他進了精神病院--個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國--個心理弱者的終生歸宿。一個明確的句號。我從哥哥的日記本中,回出了父親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錯字和白字占半數以上的信。一封並不徹底的掃盲文化程度的信: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沒有父母!根本沒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個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養大你,就算我出你這個兒子!有朝一日你當了工程師!我也再不會認你這個兒子!每句話後面都是「!」號,所有這些「!」號,似乎也無法表過父親對哥哥的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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