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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1)


  關於父親,我寫下這篇忠實的文字,為一個由農民成為工人階級者「樹碑立傳」,也為一個兒子保存將來獻給兒子的記憶……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威,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暴有感應的鳥兒。

  父親難得心裡高興,表情開朗。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統,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歎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說我們家:「房頂門,屋地打井」。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什麼,也唉聲歎氣。因為我聽鄰居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親如果出唉聲歎氣,則會少發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歎氣。

  這大概是父親的「命」所決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親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親發脾氣的時候,我卻非常能諒解他。甚至同情他。一個人對自己的「命」是沒辦法的。別人對這個人的「命」也是沒辦法的。何況我們天天在「吃」父親,難道還不允許天天被我們「吃」的人對我們發點脾氣嗎?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像。一個慣於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後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米的空間內,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導常的。全家都沒注意我三天沒說話。

  第四天,在學校,在課堂,老師點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後,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後一排。坐著七位外校的聽課老師。我不是不想讀。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裡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還焦急。「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不開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氣紅了。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二年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讀生」。多了一個「結巴嗑子」。我,出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學以後,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成府」。而在需要「據理力爭」的時候,我往往又成了一個「結巴嗑子」,或是一個「理屈詞窮」者。父親從來也沒對我表示過歉意。因為他從來也沒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後的口吃聯繫在一起……爺爺的脾氣也特火暴。父親發怒時,爺爺不開罵,便很值得我們慶倖了。

  值得慶倖的時候不多。

  母親屬羊。像羊那麼馴服,完全被父親所「統治」。如若反過來,我相信對我們幾個孩子是有益處的。因為母親是一位農村私塾先生的女兒,頗識一點文字。

  遺憾的是,在家庭中,父親的自我意識,起碼比「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條理論早形成20年。

  中國的貧窮家庭的主婦,對困窘生活的適應力和耐受力是極可敬的。她們憑一種本能對未來充滿憧憬。雖然這幢憬是朦朧的,盲目的,帶有浪漫的主觀色彩的。

  期望孩子長大成人後都有出息,是她們這種憧憬的萌發基礎。我的母親在這方面的自覺性和自信心,我以為是高於許多母親們的。

  關於「出息」,父親是有他獨到的理解的。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苞圠面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感。父親卻鼓勵我:「盛呀!再吃一碗!」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用,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肅他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長力氣!你們眼下靠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

  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臉上呈現出一種真實的怎樣,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我將那滿滿一大碗苞圠面粥喝下去了。還強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儘管撐得夠受,但心裡幸福。因為我體驗到、了一次父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深深感動。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一次教導,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一次不容置疑的現身說法。我心領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從那一天起,飯量大了。黨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漸發達。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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