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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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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我奔出帳篷,「摩爾人」已經在帳篷外跳下了馬背。 「馬?哪來的馬?……」我忘記了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不愉快的事,親切地跟他說話。 他說:「前幾天,我曾在樹林中發現了被獵刀砍斷的樹枝,斷定這附近可能有鄂倫春獵人。昨天夜裡我找到了他們,向他們借了這匹馬。副指導員怎麼樣?」 「還是昏迷不醒。」 「鄂倫春獵手們說,可能染上了出血熱。」 「出血熱?!……」 我的心頓時冷卻了。我聽說過這種病,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像秋風吹落一片樹葉。 · 「摩爾人」又說:「你立刻騎上這匹馬,順著我們的來路護送副指導員回去!你一定能迎到我們的連隊,副指導員就有救了!」他完全是命令的口氣。 「不!你護送她,我留在這裡!」 「我的身體太重,半路上非把這匹馬壓垮不可。它已經跑得夠累了!由此向西五十裡,可以繞過『鬼沼』,你們沿沼地向西走巴!」 再爭執就是卑劣的虛偽。 「摩爾人」用行李繩將昏迷中的副指導員縛在我後背,扶我跨上了馬鞍。 「把槍帶上。」他把步槍遞給了我。 「你留下。」 「你帶上,以防萬一。」他將步槍掛在馬鞍上,拉著馬韁掉轉馬頭,用充滿信賴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在馬屁股上猛擂了一拳。 那馬嘶叫一聲,撒開四蹄,朝西疾馳而去。 朝西雖然比朝東少繞三十裡路,但卻要經過一片「塔頭」甸子。幸虧那馬是純種鄂倫春獵馬,在「塔頭」地裡也行走如飛。這種馬體形矮小,其貌不揚,但能吃苦耐勞,是獵人之友,是荒原上的駱駝。 繞過「鬼沼」,仍一路不停地踢著馬腹。那馬仿佛體諒我的心情,速度毫不懈慢。又疾馳了大約三十裡路,我的棉褲被馬身上的汗濕透了。突然它打了幾個響鼻,四腿發抖,蹄步搖擺起來,它似乎還想全力奔馳,但前蹄卻跪倒了。我的雙腿剛剛離開馬鞍,在地上站穩,它便側身一臥,伸長了脖子它徹底累垮了!馬腹忽起忽落,鼻孔噴出熱氣,嘴裡吐出白沫來。這有靈性的動物,在倒下時,也絕不用身子壓住騎者的腿,它那雙琉璃眼,歉意地悲哀地望著我。 「放下我,放下我!這是什麼地方?我們為什麼在這裡?你要把我背到哪兒去?……」 副指導員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了,她在我背上掙動著被縛住的身子。 我解開繩子,將她輕輕放在地上,讓她的頭和肩靠在我的胸前。 我輕輕地對她說:「副指導員,我要護送你迎接連隊,你病得很嚴重!」 她喃喃地問:「我要死了,是麼?」 聽我所愛的人說出這種話,我如萬箭穿心,難受極了!我大聲回答她:「不,你不會死的!」 她吃力地微笑了一下:「我不怕死,真的。你忘了,我們的紮根誓言中,不是有這樣兩句話麼」埋骨何須故土;荒原處處為家'。遺憾的是,我再有幾個月就可以回家探望我的爸爸媽媽了,我真想他們啊!他們想我,大概都想瘋了呢。我已經給他們寫了信,保證我們在'滿蓋荒原'上秋收之後……」 我嗚咽了,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她臉上。 「別哭,「她輕輕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把我埋在『鬼沼』旁,我要和你的妹妹做伴。她是個好姑娘,我喜歡她。我只有一點請求,在我的碑上,在我的名字前面,刻上'墾荒者'三個字……」一大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淌了出來。 我緊緊摟抱著她,放聲大哭。 「你看,那是什麼?多像書上寫的那種忘憂果!你給我折一枝來,好麼?」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忽然閃亮閃亮的,盯著附近的什麼東西。 我順著她的目光,發現了一叢紫紅的尚未開放的達子香花。我將她靠在馬鞍上,站起身去折那叢達子香。待我折了一束花回到她身邊時,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她和那匹鄂倫春獵馬同時停止了呼吸! 大地在我腳下旋轉,藍天變成了黑色。 我擦乾了眼淚,將那束達子香別在她衣扣裡,跪了下去,在她漸漸消失著血色的雙唇上,長久地親吻著。我相信,她若有靈,是不會嗔怪我的。 我又背起她,繼續朝前走。 這時,在地平線上,我看到了我們搬遷的連隊的帶狀的影子…… 全連隊為副指導員默哀了許久許久。 每一個人都流出了真誠的眼淚。 當我們全連隊的馬車、爬犁、拖拉機和團裡支援我們搬遷的卡車所組成的車隊行進到「鬼沼」前,冥冥的暮色開始在荒原上織成了幃幔。有人發現了一頂棉帽子,掛在傾斜的作為墳碑的木樁上,還壓著一塊石頭。我首先走過去取下那頂帽子,認出是「摩爾人」的狗皮帽。帽兜裡有一張紙,上面寫著這樣幾行字:「我探出了一條涉過『鬼沼』的路,以樹枝為標記,由此向東,一裡遠處……」 當天晚上,我們將可能陷沒的車輛停在了原地,全連隊的人都平安地涉過了「鬼沼」。可是我們卻到處也找不見「摩爾人」。 第二天黎明,在「流浪者」河邊,發現了「摩爾人」的血跡斑斑的衣片,一柄大斧,三隻死狼……周圍的一切,都無聲地向我們作證,這裡曾進行過怎樣觸目驚心的人與獸的搏鬥!可以想見,強壯勇猛的「摩爾人」是怎樣拼搏盡了最後的氣力才倒下去的…… 我們在悲痛的日子裡,開始在「滿蓋荒原」上播種。 按照副指導員的遺囑,我們將她埋葬在「鬼沼」旁。我們從百裡外的駝峰山上運回了一塊大青石,連隊的老石匠將它鑿成了石碑,碑文上刻著:墾荒者李曉燕和她的戰友王志剛、梁珊珊長眠於此。 我們從駝峰山上伐下了上千棵義氣松,沿著「摩爾人」做的標記,在「鬼沼」上鋪了一條墾荒者之路。第二年,又有好幾個連隊建點在「滿蓋荒原」上。 「鬼沼」,它終於被征服了! 當我帶著墾荒者的勝利,在一個黃昏默默走到「墾荒者」墓前憑弔的時候,一個陌生的青年也在那裡。我發現墓碑上放著一束達子香花;那是妹妹生前最喜愛的花。 我立刻明白,他是妹妹生前所愛並愛過妹妹的那個人! 他臉上的表情令我深信,他是永遠也不會離開「滿蓋荒原」的了! 我們對望了一眼,他便掉頭緩緩離去了。 我沒有叫住他,沒有問他的姓名,甚至沒有想到問問他是哪一個城市的青年…… 他是我們那一代中的一個,這一點足夠了。 我們經歷了北大荒的「大煙泡」,經歷了開墾這塊神奇的土地的無比艱辛和喜悅,從此,離開也罷,留下也罷,無論任何艱難困苦,都決不會在我們心上引起畏懼,都休想叫我們屈服……呵,北大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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