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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6

  孔雀曾說,我們香港見。沒見著她就先見到了香港。

  餐廳裡有二十多張圓桌。大家清一色都是六菜一湯。聽聽那紛雜的四川話、東北話和上海話等等,就知道彼此全是大陸來的。讓林處長心煩的是,當服務員的那些香港人上菜時,從不將碗碟放到合適的位置,非要自己動手挪一下,有時還得挪過半張桌子。還有葷菜素菜等也不注意錯開來放,幾乎每人都得站起來十幾次,將手伸到別人面前去夾菜。這讓人很難堪。先吃完的人一撤離,馬上就有幾個服務員圍上來,秋風掃落葉一樣,拿起用過的餐具,砰砰地扔進一隻大竹籃裡,然後將一次性桌布往上一裹,露出下面乾淨的桌布。依然是那些服務員,又從另一隻竹籃裡拿出十套乾淨的餐具,扔一樣擺放在餐桌上。何總掐著手錶統計過,他們每翻一張檯面,決不超過兩分鐘。

  我們在香港新機場「集合處」,議論這半天裡香港的印像。乍一看,這裡的一切雜亂無章,身居其中後,才知道它是一隻設計奇妙的魔方。香港的街道窄得像武漢江漢路一帶的老街,可就是看不見被車堵死的路口,連警察也看不見。我們一致認為,這主要是香港沒有軍牌、警牌和O字牌的車帶頭破壞交通規則。

  這一天,我們只是路過香港。午飯後,有一個小時的逛街時間。在碼頭接我們的年輕人叫英倫,他吩咐如果萬一有誰走失了,就請自己打的到新機場集合處等。結果十六個人只沿著灣仔的一條街走了幾百米,見到的全是酒吧。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集合處是香港人的點睛之筆,新機場太大了,在同一秒鐘裡,可以給兩萬人辦理登機手續,但集合處只有一個。那塊牌子就是特區首腦,說不錯,也走不錯。

  香港的一切都要用銀行的電腦來計算。

  何總告訴林處長、徐科長和胡虎,今天要先飛到臺北,再從臺北飛曼￿。這三個傢伙頓時眉開眼笑,說沒想到自己成了解放臺灣的偵察員。葉老師、小周和王鳳在一起議論了好久,想不通香港人怎麼這樣傻,這麼從臺北一經過,繞行了幾千公里,不等於將港幣往太平洋裡撒嗎?

  這個話題,大家一直說到曼￿,猜測這會不會是臺灣的李登輝施展詭計陰謀。在臺北桃園機場落地後,一片夜色中,燈光並不比武漢的迷人。機場裡的免稅商場也是清一色的小姐,她們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小周。小周走到哪裡,哪裡的小姐就用醋醋的目光轟炸她。小周同我貼得很近,好不容易碰見一個臺灣男人,他對我說,你太太真漂亮。他這麼做,目的只是借機多看小周幾眼。

  從臺北起飛的航班要到阿姆斯特丹,夜裡十點五十才讓我們登機。一位小姐在廣播裡告訴這一點時,王鳳說,這聲音很像四九年國民黨戰敗前夕的那些中央社的女播音員在說話。閉目養神的林處長突然開懷大笑起來。徐科長向她使了個眼色。林處長說,怕什麼,我還希望這兒有竊聽器,讓李登輝聽見了才好。

  我們的飛機于淩晨三點抵達曼￿機場。

  待到進入太陽酒店的房間後,已是淩晨四點了。我讓鐘老先洗澡先睡覺,鐘老脫光衣服洗到一半時,突然從衛生間裡沖出來,他想明白一個道理。香港不僅占去了我們的時間,還賺走了我們的錢。我們的晚飯是在飛機上吃的,我們的夜晚是在機場和飛機上度過的,而這些錢本該是要付給酒店的……他沒說完,我已明白,是我們替旅行社省了錢。

  窺見了他人的秘密總是令人興奮。鐘老腰上像槍眼一樣的傷疤,一顫一顫的,如同女人臉上的酒窩。

  我拿起電話,打到隔壁房間找小周,告訴她我們的發現。小周說,還有別的什麼嗎?我剛一遲疑,她便掛斷電話。

  小周在生氣,因為孔雀突然出現了。十六個人都像找到組織的地下工作者一樣高興,小周惟獨對我的笑,懷著深刻的不滿。

  7

  孔雀突然出現在曼￿機場。

  從臺北到曼￿,飛機飛了三個多小時,加上一個小時時差,實際上是四個多小時。空姐給我們的《聯合報》和《中國時報》上幾乎都是些無聊的政治文章,遠沒有前排的王海、王鳳夫妻耳鬢廝磨的動作讓我注意。他們喝飲料時,還恩愛地做了個喝交杯酒的姿態。一旁正在給別人添咖啡的空姐瞄見後,眼圈當即紅了。隨後她拿來一小瓶黑水晶一樣的葡萄酒,塞到王海手裡,說好好待你太太。王海推辭了幾下,見空姐要傷心了,只好收下。插在飛機座椅後面口袋裡的《華夏精品》雜誌第二十頁上有這種酒的介紹。它的英文名稱為Colio Lcewine,中文叫可麗兒冰酒,是讓葡萄在零下二十至三十度凍成漿果了,再行釀造。完整的包裝是四瓶一盒,賣價為六千七百四十新臺幣,分開了每瓶值一千六百八十五新臺幣。王海在這樣貴重的禮物面前表現得很鎮靜,他問了另二位空姐後,決定收下它。那位空姐的丈夫是臺北有名的棒球投手,每次妻子飛行歸來,必定要在家中點上紅蠟燭,開一瓶冰酒喝交杯,但是一個月前,這位棒球投手在一起車禍中死在臺北街頭。

  在這樣的背景下,小周、胡虎和我心情都很激動。胡虎寫了張紙條托葉老師和何總傳給小周,聽葉老師的口氣,還是一首詩。小周看了一眼後,將它放在小桌板上,等著讓它自動滑落下去。我想起白珊,當然更想孔雀。

  鐘老端起飲料杯同我碰了一下,他長長地歎口氣。

  在曼￿機場下飛機時,那個空姐專門對王鳳說了句「你真幸福」。王鳳將兒子的照片給了她作紀念。

  這一次,我和鐘老同時歎了一聲。

  王鳳對這位不幸的女孩說,若有機會到武漢,歡迎你來家裡做客。王海則說,我太太能做一手地道的湖北菜。

  經歷計劃之外的告別後,我們隨即在機場出口見到孔雀。

  孔雀一副泰國女孩打扮,遠遠地沖著我們用泰國話說,龍龍水晶晶!屁屁老媽媽!

  小周對我說,我也會說這兩句,意思是小姐真漂亮,小夥子真帥!

  我仍要單獨問孔雀,她的翻譯結果同小周一個樣。

  小周對我的不高興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我又問,不是說好香港見嗎?

  你怎麼成了我的老闆?孔雀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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