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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工齡稍短的孫四海也要交七八千元。

  鄧有米一直在心裡算帳。好不容易算清楚,他將腳一跺,罵了一句粗話,說將自己這些年當民辦教師的全部所得加起來,還不夠交這筆錢。好在鄧有米省吃儉用,當民辦教師的工資和補助從未花過一分。妻子成菊種地和搞多種經營賺的小錢,也基本上存了起來,再找親戚借一點,能湊足一萬之數。

  鄧有米將自己的賬反反復複地算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余校長對孫四海和鄧有米說:「雖然過去兩次的轉正機會,我們三個像三國演義的劉關張那樣共進退。這一次情況不同,政策擺在那裡,人人都有份。去教育局交錢,用不著三個人一起去。應該像發展黨員那樣,成熟一個發展一個。」

  孫四海也說:「既然鄧老師籌到錢了,放在家裡反而不安全,乾脆先去縣裡將錢交了,順便給我們探探路。」

  鄧有米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將自己的課托給余校長和孫四海,將一包錢捆在腰間,拉上成菊做保鏢。搭三輪車下山去了。

  因為怕余校長他們惦記,成菊想在縣城看一看,鄧有米不同意,交完錢,拿到收據,就往回趕。天剛黑,他們就回到界嶺小學,將縣教育局的盛況,向余校長和孫四海講了一遍。

  鄧有米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同行,一個縣就有這麼多民辦教師,全中國的民辦教師數量就可想而知了。來的人雖多,交錢的只有一半左右,另一半人,說是來做政策諮詢,也有請願的意思。說起來大家都是一樣的,當民辦教師的時間越長,越是交不起工齡錢,大家都覺得應當按實際收入的一定比例付工齡錢才合理。最早的時候,每個月只有四元錢工資,而且一直拿了將近十年,現在算工齡錢,一個月就要交幾十元,連教育局的人都說不合理。二十幾年了,他們的工資才漲到七十元左右,還是由村委會和教育站各發一半。可問題是民辦教師轉正後,必須進社會保險這個「籠子」,而進「籠子」的規矩,就是中南海的人也沒法改變。

  鄧有米在教育局見到了張英才。張英才雖然忙得不可開交,還是抽空對他說,這件事不可能再有轉折了。張英才的意思是叫余校長他們排除萬難也要將這筆錢交上,交了錢,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張英才還說,已經有人在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塊肥肉了,有幾個民辦教師交不起這筆錢,就有可能便宜幾個烏龜王八蛋!

  這番話讓大家想起張英才上次回界嶺小學時的表情。或許那時候張英才就曉得這鬼政策了,才在心裡替他們難受。談到下一步該如何辦,余校長和孫四海都不做聲,但讓人覺得他倆已心中有數了。

  說起來真快,才一個月,黃會計來送工資時,就將鄧有米和萬站長一起,列在公辦教師的工資單上。鄧有米簽字領錢時,雙手情不自禁地抖動。黃會計笑著說。他發了幾天工資,沒見到一個民辦教師不激動。難得受寵,針鼻大小的一點好事,就激動得要患心臟病了。黃會計又提醒余校長和孫四海快點到縣裡去交錢,若不交錢,名字上不了工資表不說,一過期限,有可能連收條都不讓寫了。

  余校長不同他說這些,只問萬站長在不在家。聽說萬站長又帶李芳去省城醫院做放療去了,余校長輕輕地啊了一聲。黃會計敏感地告訴他,萬站長的本錢被李芳的病掏空了,如今是寅吃卯糧,就連李芳送給他的那輛摩托車也折價賣了。真想借錢,最好到沒有民辦教師的城裡去找親戚熟人。鄉下有錢的人本來就少,突然間這麼多民辦教師要轉正。有點閒錢的人家,早被捷足先登的人借空了。黃會計還說,全鄉的民辦教師中,除了界嶺小學的三位,其餘的人都找他借過錢,弄得他夜裡都不敢開燈,聽到有人敲門就心生煩躁。余校長說,自己只是問問,好久沒看到萬站長,有些想念。

  因為余校長和孫四海還沒辦好手續,鄧有米不好太高興。但他一定要讓成菊好好享受一下,便趁著週末再次去縣城:用領到的第一筆公辦教師工資,給成菊買了一枚金戒指。

  天氣很冷,但陽光很好。戴上金戒指的成菊,執意要到大大小小的村子裡走一走。成菊的手粗糙得像是紅豆杉的皮,食指上的金戒指在晴空中一閃一閃十分奪目。看到的人沒有不羡慕的,都說她跟著鄧有米過了二十多年苦日子,一夜之間就徹底翻身了。當然,也有人不高興。最不高興的是村長余實的妻子。因為成菊的金戒指,與她那戴了幾年的金戒指一模一樣。

  正像俗話所說,成菊真的是睡著後笑醒了。鄧有米領了第二個月的工資了,成菊還是有事沒事就在那裡癡笑。下來巡診的鄉衛生所所長看過後,懷疑她患了癔症。吃了一瓶穀維素片也不見效,鄧有米急了,害怕樂極生悲,就想學萬站長,送成菊到省城醫院去診治。藍小梅攔住他,說是自己有個辦法可以試試。那天,藍小梅請成菊吃飯,見成菊又在那裡癡笑,她上前去貼著她的耳朵大聲呵斥她:如果再得意忘形,就將鄧有米的公辦教師資格作廢!成菊嚇得全身發抖,將一大杯酒當成白開水倒進嘴裡,不省人事地躺了一天一夜,醒來後便恢復到往日的樣子。

  最著急的人是萬站長。

  從省城回來後,萬站長不顧自己累得也像得了癌症,三天兩頭往界嶺小學跑,見面就問籌款進

  度。實際上,只要一看課程安排就知道,按兵不動的余校長和孫四海,除了上課哪兒也沒去。說起來,他倆的想法基本相同,就算有人答應借錢,以界嶺的情況,能拿出二三十元四五十元就相當不錯了,相對於需要交付的款項,無異於杯水車薪。

  萬站長每次來,都要單獨同藍小梅商量一陣。那天,藍小梅突然不辭而別,再回來時,就望著余校長傷心落淚。原來藍小梅去縣裡,要藍飛想辦法籌點錢。藍飛也沒辦法,縣團委的同事都很年輕,幾乎沒有積蓄,自己又剛剛有了女朋友,每月開銷大得不得了,接下來就要籌錢買房子準備結婚。藍飛建議,將家裡的房子抵押給銀行,換些貸款,或者乾脆將房子賣了。真的做起來,才發現藍飛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藍家的房屋太舊了,銀行不願抵押,也沒有人肯出價購買。

  那一天,像要落雪了。

  突然出現的萬站長,帶來鄉法律事務所的謝律師。

  萬站長說了來意,將余校長嚇了一跳。鄧有米的膽子比較大,雖然有些擔心,還是同意萬站長的做法。於是,萬站長就帶著律師去找村長余實,將這些年余校長他們墊付學校校舍維修費的明細帳攤在桌上,希望村委會如數償還,否則就向法院起訴。

  村長余實哈哈大笑,錢是村委會欠的,又不是他個人欠的,他希望萬站長去告狀,更希望這事鬧到報紙和電視上去。村長余實一向稱呼萬站長,這一次卻叫他老萬,提醒他不要將個人感情帶到工作上,要以平常心來分析這件事。在界嶺小學的問題上,村委會盡了力,那些民辦教師才能堅持下來。至於墊付的維修費,誰曉得是用在教室上,還是用在老師的住房上。說句不好聽的話,在村裡搞工作,又沒有財政撥款,很多事情是分不清公與私的。像望天小學,至今還在破廟裡上課,也沒有誰說過要維修。界嶺小學的房子雖然破點,四壁都是磚做的,上面蓋的也是瓦,就是不維修也凍不死人。有人要將界嶺小學當典型,給管事的人臉上貼金。村委會又沒有財政撥款,一分一厘的收入,都是從老百姓手指縫裡摳來的。他還說,自己越來越覺得,這個村長當得太不要臉了。葉泰安大張旗鼓搞競選,好不容易當上村長,屁股還沒坐熱,就辭職不幹了。不曉得內情的人說是受排擠,其實是因為他沒當過村長,覺得自己的臉皮很重要。他不同,當了多年村長,已經沒臉了,無所謂要臉不要臉。真要告狀,不用法官判,他就認輸,將老會計的賬本交出來,讓有本事的人去欠帳的人家收錢就是。到了那一步,只怕全世界都會笑話,大吃大喝,蓋高樓大廈,坐高級轎車的政府,居然狀告窮得叮噹響的農民。

  村長余實當即讓老會計拿出賬本給萬站長看,又拿出村委會會議記錄,上面記得很清楚,近幾次會上,村長余實每次都在強調教育優先,只要有一分錢,也要將學校的問題考慮進來。萬站長明白,老會計的賬是真的,會議記錄是假的。各個村都在這樣做,將編好的會議記錄,按各行各業各整一套。哪一行來檢查,就用哪一本來對付。各自心知肚明,又顧及了各自的面子。

  說到最後。村長余實使出殺手鐧,要萬站長幫忙。請有關部門批准砍一棵紅豆杉,賣出錢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他還舉了幾個例子,說別的村就是如此應付實在過不去的難關。萬站長沒有料到村長余實會使出這個招,一時間,十八般武藝都失去用途。

  討債的事情沒辦好不說,倒過來還欠村長余實一個人情。

  臨走時,村長余實舊話重提,要萬站長無論如何將捐建的教學樓交由村裡來做,村裡賺了錢,就可以投資到學校裡。還說,村裡這就去給砌匠們辦手續,也成立一支建築隊,到時候該簽合同就簽合同,法律責任和經濟責任,該承擔的全都承擔,只希望萬站長到時候在縣團委方書記面前多多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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