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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方書記不懂這話的意思。藍飛就將萬站長、余校長和藍小梅之間的故事說了一遍。方書記又笑了起來,在場的人只有藍飛陪著他笑,其餘的人都板著臉。連村長余實都覺得,藍飛這樣說話,有犧牲長輩的尊嚴取悅上司的嫌疑。

  於是,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問候萬站長,說好久不見。他瘦了很多。萬站長苦笑著說,這些時在省城醫院得到的最大收穫是,妻子的癌症,丈夫也有一半。至於妻子的情況,萬站長表示,還不那麼悲觀。但是,往後每個月都得去省城醫院做放療,最終還要考慮換骨髓。雖然他倆有些積蓄,這次去省城治病就花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換骨髓,那可是要花大錢的事。

  這時,藍小梅做好了飯。

  大家坐下後,村長余實說,本來應該由村裡出面招待方書記,一方面是方書記沒有提前打招呼,另一方面村裡的經濟情況實在太差。藍飛也不想讓方書記覺得招待不周,說這是自己在界嶺吃過的最為奢侈的一頓飯。

  方書記倒是寬厚:「母親做的飯菜,當然是人生中最奢侈的。」

  聽到這話,藍飛趕緊端起酒杯,沖著藍小梅和余校長說:「幸虧方書記的教誨。我就借方書記的吉言,敬媽媽和余爸爸一杯酒,祝二位長輩幸福安康!」

  藍飛一口氣喝了三杯,而只讓余校長喝一杯。

  方書記帶頭鼓掌,忽然又問界嶺小學有沒有民辦教師。得知余校長他們都是民辦教師,方書記說。這些時,縣委幾次開會研究解決民辦教師問題。那幾位坐火箭上來的傢伙不瞭解實際情況還情有可原,最要命的是對民辦教師沒有感情,硬是將民辦教師說成是對中國教育事業的侮辱。方書記說,自己當場站起來,從縣委書記開始數,會場上的二十多入,有一半以上受過民辦教師的恩澤,這才將幾位無知無畏的父母官鎮住了。

  聽到這話,余校長舉起酒杯,說了些感謝的話。方書記告訴他們,雖然自己說了重話,最終確定的政策還是有美中不足,轉公辦時,他們自己還得掏些錢買回從前的工齡。鄧有米很緊張,問大概要付多少錢。方書記說,具體算法由人事局操作,應當在民辦教師所能承受的範圍。余校長他們這才略微放心。

  方書記和藍飛他們一走,村長余實就提出讓李家表哥他們來蓋教學樓,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萬站長不同意,這樣的工程,必須交給建築公司或者專業工程隊。村長余實不死心,又想用村裡的名義讓這些人成立一個工程隊。萬站長說,教育部有規定,校舍建設,必須是正規的建築公司才可以。村長余實生氣了,一甩手走開,不冷不熱地說,不要以為有了錢真的就是老大了。

  萬站長不管這些,商量到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就找鄉里的工程隊,將一應事情全部承包出去。

  要談的事情都談了,萬站長也要下山了。余校長說,藍小梅有事找他。萬站長遲疑一下,說自己也忘了祝福他倆。藍小梅將一隻紅包交給萬站長,讓他給李芳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

  萬站長接過去時,眼圈紅了。

  藍小梅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過去。萬站長沒有接受,他將自己的手帕掏出來,擦乾淚水,說從今往後,別說眼淚,就是唾面也只有自幹了,再用藍小梅的手帕擦眼淚,就不是男子漢,也對不起余校長。萬站長還說,任何其他祝福,對余校長和藍小梅都是畫蛇添足。過去,余校長每次都將轉為公辦教師的機會讓給了別人,現在好人得到好報了。過去他不相信這些,現在他相信了。再不相信,就沒辦法解釋,自己像烈火一樣苦苦烤了藍小梅多少年,卻不及余校長平平淡淡地送雙皮鞋。

  看著萬站長走遠了,藍小梅將自己的手塞到余校長的手裡,由他牽著,慢慢地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她說,萬站長就是這樣,別看他頭腦一熱,將摩托車開得像火箭,一會兒風一吹,就沒事了。說不定他還會轉回來,做個樣子,讓我們放心。藍小梅話音剛落,萬站長真的騎著摩托車返回來,沖著余校長和藍小梅說,剛才的話有些賭氣,現在說的才是真心話。萬站長沒有再說祝福的話,而是要藍小梅好好照顧余校長。於公,是照顧他的下級與同事;於私,是照顧他的朋友與兄弟。

  萬站長這一走,好多天沒有再來。

  週末,余校長和藍小梅去細張家寨搬東西,特地到教育站去看望李芳。正要進門,忽然聽到萬站長正在屋裡教李芳朗誦一首愛情詩:當你老了。頭髮白了,暮思昏沉偎著爐火打盹,請取下這頁詩箋回望你眼中的昨晚溫柔,慢慢讀慢慢讀。回想那昔日濃濃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個人愛著你的靈魂

  還有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藍小梅拉著余校長趕緊往回走,走到小街外邊,才停下來問余校長。這是誰的詩。藍小梅覺得奇怪,前兩年,有一次萬站長從界嶺小學回來,在她家歇氣時,突然朗誦起這首詩,差一點將自己徹底感動。藍飛第一次從界嶺小學回家時,也沖著她朗誦這首詩,後來自己去界嶺小學看藍飛時,才發現壓在玻璃板下面的這首詩抄。余校長說,自己本不清楚這詩是誰寫的,是夏雪和駱雨告訴他,這首詩的作者是愛爾蘭詩人葉芝。兩位支教生,都喜歡在黃昏時靠著旗杆朗誦這首詩,所以學校的老師全知道了。

  因為這首詩,藍小梅對萬站長的擔心消失了。她將常用的衣物找出來,連同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一起搬到余校長家裡。

  有藍小梅在。成菊有事沒事都會到學校來,幫忙照料住在余校長家裡的學生。兩個女人在一起,免不了說些悄悄話,首先就是議論王小蘭。王小蘭除了月底到學校來等著接李子回家,平時來得越來越少,原因是丈夫連要掐死她和李子的話都說出來了,王小蘭只好整天待在家裡不敢走遠。藍小梅和成菊都覺得,女人一輩子窮也不怕,醜也不

  怕,就怕嫁個蠻不講理的丈夫。像王小蘭,即便是來接李子,丈夫也只准她待在學校下面的村裡,回家後。還要檢查內衣。王小蘭只好每次都將葉碧秋的小姨一起拖到學校來。

  王小蘭去幽會時。葉碧秋的小姨就坐在余校長家。

  聽她說起葉碧秋的情況,大家莫不驚訝。

  葉碧秋一邊在王主任家當小阿姨,一邊考成人自修大學,已經拿到三門課程的合格證了。王主任一家對她非常支持,她白天帶孩子,晚上去學校上課。照這個速度,再有一年就能拿到大學畢業文憑。余校長他們也挺高興,沒有完成中學學業的葉碧秋都能拿到大學文憑,對界嶺及界嶺小學的名聲將會大有好處。

  從藍小梅嫁給余校長,到葉碧秋考上成人自修大學。加上民辦教師轉正和有人捐款修建新學校,界嶺小學真的是四喜臨門了。大家心裡高興,就要鄧有米和孫四海用笛子吹些好聽的樂曲。所謂好聽的,也就是歡樂喜慶的。鄧有米說吹就吹,還要成菊隨著笛聲歌唱。笛子一響,孫四海卻憂鬱起來。女人們說,等到王小蘭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他就不會這樣了。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就要落雪了。

  教育站的黃會計突然來到界嶺小學。

  黃會計喜形於色地通知,轉正手續全部辦好了,只要再交一筆錢,余校長他們就是公辦教師了。

  明明是喜事,大家卻笑不起來。

  黃會計說,這次轉公辦教師,不是幹部指標,而是省裡給的全民合同制用工指標。他們交的錢,會轉給社保局,用於購買轉正之前這些年的工齡。鄧有米問,是否可以放棄從前的工齡,只從現在算起。黃會計搖搖頭,這個辦法別的民辦教師也想到了。但政策不允許。必須有足夠的工齡才可以轉正。從前的工齡沒有了,就不符合轉正條件,就要回去當農民。黃會計將一張紙條交給他們,上面寫著他們應交的款額,籌到錢後,由本人到縣教育局親自交付。

  黃會計還要去別的學校,說完就匆匆走了。

  那張紙條在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手上來回傳了許多遍。

  余校長資格最老,要交一萬一千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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