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七十八


  回到界嶺小學。見余校長他們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萬站長忍不住警告他們,盼了半輩子,想了半輩子,好不容易等到最後的轉正機會,千萬別讓幾個臭錢打倒了爬不起來。余校長和孫四海有苦難言,不是自己不想辦法,實在沒有辦法可想,鄉里就一家農業銀行,大家都跑去貸款,弄得人家見到民辦教師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躲進窩裡,用香油拌芝麻也引誘不出來。他倆很想說,早知今日,當初也學鄧有米,一件衣服穿十年,省下錢來買個公辦教師。可這話卻說不出口,因為他們做不到。孫四海不能不照顧王小蘭和李子,余校長除了妻兒之外,還有住在他家的那些學生,每次領到工資,或多或少總要買點肉,給學生們改善一下伙食。

  萬站長天黑之前必須趕回家,剛剛做完放療的李芳需要他的照料。萬站長沒有摩托車騎了。他將摩托車賣給了黃會計。別人只肯給五折的價錢。黃會計卻同意六點五折接手。賣摩托車的錢,也只能夠支付下一次放療的費用。

  聽到遠處有轟隆隆的機器聲,鄧有米就陪萬站長和謝律師到路口攔三輪車。

  剛站定,村長余實就和李家表哥結伴過來了,說是到鄉里去諮詢如何成立建築隊。見萬站長一副不想同他說話的樣子,村長余實就同謝律師搭腔。他很誠懇地問,聽說建築行業裡,每項工程都有一定的回扣。謝律師辦過這方面的案子,自然清楚,這一行裡的潛規則,回扣最少也有百分之五,最多可達百分之二十,只要手腳乾淨,基本上還是被認可的。村長余實追問。為什麼建築業可以如此特別。謝律師說,建築業是特殊行業,鄉下動土蓋間新屋,都要請遠親近鄰喝喜酒,工程越大這種特殊性就越明顯。

  鄧有米聽了這番話,悄悄地看了萬站長幾眼。

  萬站長像是不在意,其實也在靜靜地聽著。

  28

  元旦之前,縣團委正式通知,為界嶺小學新建教學樓的捐款已到賬,可以按計劃動工了。萬站長將余校長和鄧有米叫到教育站,然後和專門下來落實此事的藍飛一起拍板決定,將新建教學樓的事。改交鄧有米負責。這也符合慣例,基建的事總是由副手管,而且鄧有米又是公辦教師,對紀律的約束性更為敏感。而且,余校長娶了藍小梅,作為兒子的藍飛,不能與繼父發生經濟上的直接往來。直系親屬回避,也是一種慣例。鄧有米剛成為項目負責人,萬站長就要他拿出主意,此項工程是交給鄉建築公司,還是交給剛成立的界嶺村建築隊。鄧有米想看萬站長的眼色,萬站長卻不讓他看,低著頭,一心一意地看那些擺在桌上的文件。

  鄧有米沒辦法,只好咬牙說:「還是交給界嶺村建築隊比較方便。」

  「錯了。」萬站長站起來,在屋裡轉著圈,「余實趕緊成立建築隊,明擺著是沖著這項工程來的。你也不想想,他們白手起家,連只吊葫蘆都沒有,就等著用蓋樓房的錢去添置設備。這些人從未搞過大工程,一個人就是一處窮窟窿,得花多少錢才能讓他們吃個半飽。」

  鄧有米喃喃地說:「我還以為熟人好說話。」

  「你要是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這一次是藍飛站起來表示反對,「餘實這樣的老油條,為什麼會長年累月對你們幾個不冷不熱。甚至對我大打出手?根本原因是老村長去世時流傳的所謂政治遺囑。其中說,葉泰安之後讓孫四海當村長。要是你們三位不團結,餘實早就會對孫四海單獨下手了。因為你們很團結,所以他就和學校對著幹了。」

  鄧有米被這番話說得毫毛都豎了起來。

  好在他明白,藍飛是在記恨村長余實當初的那記耳光。

  萬站長和余校長也不同意藍飛的說法。村長余實雖然有防範之心,以孫四海的清高孤傲,幫助葉泰安修改競選的演講稿已經是極限了,這一點想必村長余實比誰都清楚。

  大家一邊討論。一邊說些看似無關的閒話,然後一致同意。教學樓工程交由鄉建築公司承擔。具體合同,由鄧有米負責簽訂。余校長覺得奇怪,如此大事萬站長和藍飛應當出現在現場才是,讓這輩子只簽過工資表的鄧有米獨自面對,萬一出了事該如何是好。見余校長擔心,萬站長和藍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安慰他說,這種事其實很簡單,將房子蓋好,可以使用就行。房子這東西不能摻假,十歲的孩子也能看出優劣。如果不行,就不付錢。

  萬站長和藍飛不僅自己不肯陪鄧有米,也不讓余校長去。

  鄧有米突然顯得有膽有識,獨自同鄉建築公司的人接觸幾次,就將合同簽了下來。

  冬天的界嶺氣溫太低。一直等到春天來了,外面不再結冰後教學樓才正式奠基。

  這期間全鄉的民辦教師已經有四分之三以上交了工齡錢,成了公辦教師。萬站長已經習慣藍小梅嫁給余校長的事實了,又像從前那樣,有事沒事都要到界嶺小學看看。

  過年之前,張英才也來過兩次,他在為余校長和孫四海著急。雖然離交工齡錢的最後期限還很遠,可他知道,實在交不出這筆錢的人,就是再給十年時間,也還是沒有辦法。張英才不像萬站長沉得住氣,頭一次來,他什麼也沒說。下次再來,他就忍不住問藍小梅,余校長心裡到底作何盤算。藍小梅倒過來問他,難道上面真的就一點人情味也沒有,就因為這該死的錢,將教了半輩子書的老師攆出校門?張英才讓她想想界嶺村的餘實,一個小小的村長就能如此無情無義,別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能看出來張英才在替自己著急。孫四海也倒過來勸他。

  要說著急,孫四海比誰都著急,硬是燒得嘴裡滿是燎泡,還有一個接一個的潰瘍。熬到年關,那些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到學校來看孩子時,都說現在的老闆越來越卑鄙,辛辛苦苦幹一年,能拿到一半工錢就算不錯,年後去復工,能不能發另一半,還是未知數。這樣說話,意思很明白,就是防止別人開口借錢。幸虧孫四海沒有找人借錢的念頭,不然嘴裡會生出更多的潰瘍與燎泡。當老師的向學生家長借錢,不用說失去尊嚴,僅僅是債主與欠債人的關係,就讓他們沒辦法好好教書了。當孫四海知道自己三五年內絕對無望湊齊八千元錢後,心裡反而坦然了。

  萬站長每次來界嶺小學,都會面對正在修建的教學樓意味深長地說:靜觀其變。

  正式動工才三個月,兩層高的教學樓就封頂了。主體結構完成後,藍飛來看過一次,順便帶來合同規定的第二張轉帳支票。藍飛還帶來縣團委方書記的指示。暑假期間除了要將內部粉刷裝修弄好,外部環境也要改造一下,九月初開學時,方書記要親自陪同捐款人來界嶺,主持教學樓啟用儀式。鄧有米在滿口承諾的同時,再三提醒藍飛,第三張轉帳支票,也就是最後一張轉帳支票,一定要在完工的同時交給鄉建築公司。

  藍飛說起話來已經非常像領導幹部了,他將鄧有米的肩膀拍三下。

  「你們的事也是我的事。你們著急,我會更著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