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藍飛的話音剛落,村長余實就闖了進來,左手揪住他的領口,右手對著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嘴裡還不停地吼叫。

  「你要是敢對我兒子罰站,我就叫你躺在教室裡!」

  藍飛掏出手帕,擦了擦從鼻子裡流出來的血。

  「余壯遠同學,請你回答上學期思想品德課中講過的一個問題:青少年何時才能獲得最基本的公民權?」

  餘壯遠被嚇壞了,怔怔地回答:「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

  班上的學生全都抿著嘴。藍飛說:「那是法定結婚年齡,我問的是公民權。」

  餘壯遠說:「我爸說,結了婚才有公民權。」

  藍飛輕輕一笑:「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四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居住期限,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是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除外。」

  藍飛在用木頭撐著牆壁的教室裡轉了一圈,然後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大字:請同學們以自己年滿十從,獲得公民權後,要不要將選票投給那些蔑視知識,蔑視人權的「村閥」為題,寫一篇五百字的議論文!見村長余實還在講臺旁邊虎視眈眈地盯著,藍飛又說,今天的作文不用寫在作文本上,寫在心裡就行。

  教室很靜,藍飛在課桌之間的走道上來回走著。

  村長余實終於待不下去了,他丟下一句狠話:休想將界嶺小學變成培養反對派的基地!

  村長余實走後,學校裡鬧得更厲害了。

  最生氣的不是藍飛,而是孫四海和鄧有米,甚至砌匠們和那些在後溝挑沙土的家長,都說要去鄉里告狀。藍飛是真平靜還是假平靜,大家都看不准,不過他說的話,讓大家對他另眼相看。

  藍飛說,在鄉中心小學幾年,年年都聽說村幹部打老師的事。只不過大多數老師都是本地人,有各種各樣的顧忌,才沒有聲張。就算鬧起來,也不會有結果,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幹部打人,就像丈夫打老婆,是一件不太好管的事。村長余實這種人,不打他,就要找機會打別人。藍飛現在是公辦教師,挨了打,村長余實會心虛。如果是打民辦教師,他真的會像打老婆一樣沒有顧忌。如果,村長余實從此對學校老師的公民權利有所尊重,自己挨上這幾下,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藍飛請三位老師到他屋裡喝酒。酒菜很豐富,顯然是有所準備。今天的事,只不過是偶然的契機。藍飛表面上的不在乎,讓大家心裡更沉重。一瓶酒喝完,藍飛對大家說,暑假時,他到縣裡活動了一下,有兩個單位想要他去做文秘工作。他對自己這一生也有個不大不小的目標,不管發生什麼事,界嶺都是一處驛站。所以,他不僅不會恨村長余實。還會感謝他給了自己更大的動力。藍飛在界嶺待了整整一百五十天,在離開之前,他要做一些余校長他們不能做、不敢做的事。痛駡村長余實和在課堂上講公民權,其實是蓄謀已久的。

  在界嶺小學,從未有過這天晚上的情形。

  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一言不發,默默聽著藍飛的講演。藍飛說了很多,他以自己為例,之所以要放下教鞭,離開講臺,去到官場上謀發展,是因為自己從那些厚黑的書籍中悟出一個道理,用火治不了火,用水治不了水,教育拯救不了教育,民辦教師也拯救不了民辦教師。所以自己決定赴湯蹈火,去往官場一試身手。對界嶺小學來說,靠學校是救不了學校的,也必須有人赴湯蹈火,將村長余實攆下臺。取而代之。

  藍飛走後多日,這個話題又被余校長他們重新提起。在孫四海看來,處理事情善於舉一反三的鄧有米最有村長相。鄧有米則說,以余校長的德高望重,只要出馬。比老將黃忠還靠得住。余校長中意的反而是孫四海,舉止行為有幾分浪漫的孫四海,才是最有希望的黑馬。

  三個人說來說去。並沒有真將此話當回事。

  他們面前的最大壓力仍然是整修校舍。

  藍飛挨過村長余實的兩耳光和一拳頭後,第二天就請假下山去了,過了兩個星期才回來。他隨身帶來一紙調函,上面寫著於一個月之內到縣人事局報到,另行分配工作。其實已確定,藍飛的新單位是縣團委少工部。

  藍飛背著行李離開界嶺小學時,天上又落雨了。

  22

  秋雨淅淅瀝瀝地讓人心煩,界嶺小學還是破破爛爛的。

  不是大家對天氣估計錯了,是校舍整修工期一拖再拖。

  問題的關鍵還是錢。架橫樑之前,村長余實表態說,界嶺人雖然窮,骨頭還是硬的,該給的錢,到時候就會給。村長余實每次來學校指點,一點推卸責任的跡象也沒有。工匠都是人精,砌匠也不例外,從橫樑架好後,就開始怠工,一天架不成兩根桁條,兩天釘不完四根桷子。余校長同他們說了許多好話,再不抓緊時間,萬一提前入冬,雨雪天氣一來,學生們連避風寒的地方都沒有。幾位砌匠最終被感動,總算將屋頂蓋好了。葉碧秋的父親說,董永和七仙女還能唱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學生們如果在風雪中上課,老槐樹都會開口罵人。李家表哥也愛聽《天仙配》,但是這並不影響他變本加厲地討要工錢。

  余校長為這事去找村長余實,卻被他推得乾乾淨淨,說,這房子當年是縣知青辦的,後來知青辦撤並到教育局,所以這房子是教育局的,不歸村裡管。

  余校長以為村長余實還在記恨藍飛,就解釋說,藍飛從民辦教師轉成公辦教師,急著樹立自己的形象,就犯下了小人得志的錯誤。村長余實卻不領情,還叫余校長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將公事私事混成一團。

  有一次,余校長將正要出門的村長余實堵在辦公室裡。村長余實朝老會計喊,要他將昨天商量的辦法告訴余校長,余校長以為真有辦法了,就讓村長余實走了。想不到老會計說,他和村長余實昨天到老山界有事,從那棵很大的紅豆杉前面經過時,村長說,余校長再來要錢,就將這棵樹送給他,反正他們以前盜砍過紅豆杉,死豬不怕開水燙了。界嶺本地,大的紅豆杉只有十幾棵。真能砍下一棵賣了,維修學校的錢當然不成問題。聽了老會計的話,余校長生氣了,他說,村長余實有種,敢說樹是你讓砍的,別說砍一棵紅豆杉,就是將界嶺的紅豆杉全砍了,他也不怕。

  余校長不斷地找村長余實,每磨一次口舌,村長余實的態度就更堅決一分,甚至說,余校長若是再去他家,他就會放狗出來。余校長就當沒聽到,該去仍然要去。那狗早就認識他,見到這個渾身粉筆味的人,汪汪叫兩聲,表示態度便罷了。

  有一次,村長余實的妻子說,客人來家越多,連狗都會跟他越來越親熱,村長余實接著說出了最難聽的話。

  「有些人連狗都不如,照顧得越好,後腦勺越是長反骨!」

  余校長明白任何解釋都沒有用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