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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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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四海說,王小蘭裝作順路去看看葉碧秋的小姨病好了沒有。她倆既不是親戚,也不是同學,生活經歷也大不一樣,一個婚後受寵,一個婚後受罪。可就是談得來。每次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王小蘭等了半天才找到機會,問葉碧秋為何不去初中上課。聽葉碧秋的小姨說,是因為沒有錢買月經紙,王小蘭差點也笑了。但是,葉碧秋的小姨說的那些經過一點也不好笑。 葉碧秋能夠繼續讀初中,是小姨替她做主的。下山時,小姨專門給她講了女孩子發育後必須注意的一些事情。小姨從小就心疼她,曉得她家裡困難,還額外給了五元錢,要她專門留作初潮來了後,買些女人用的東西。除了學費,葉碧秋的父親另外只給了她兩元錢,連同小姨給的,一共七元零花錢,開學不久就因要買天天要用的學習用品花光了。 初潮突然來臨時,葉碧秋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將舊報紙剪成一疊,用一隻廢塑料袋托底,再用布條綁在下身。這樣子,坐著不動都要出問題,那天的體育課,葉碧秋剛跑幾步就在男同學面前出醜了。 回宿舍換衣服時,那位挨數學老師罵的女生,發現自己備用的衛生巾少了一隻,便懷疑是葉碧秋拿去用了。同宿舍的女生們,也都撇清自己。葉碧秋越是不承認,女生越是逼得緊,還說媽媽教過她,女人之間借一包衛生巾急用,就像男人相互遞支煙抽一樣,說是借,根本用不著還,只要承認了就行。葉碧秋被逼急了,咬著牙,將綁在下身的那些東西扔到女生面前。同宿舍的女生們見她用的非但不是衛生巾,連衛生紙都不是,一個個笑彎了腰。 葉碧秋的小姨對王小蘭說了之後。王小蘭不笑了。 王小蘭對孫四海說了之後,孫四海不笑了。 孫四海對余校長說了之後,余校長也不笑了。 他們都明白,對於葉碧秋來說,這是很大的事情。界嶺是個小地方,從來就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大家都將外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當成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余校長他們,雖然將好不容易到手的轉正名額讓給了張英才,內心深處至今仍以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為一生的理想。 小姨勸不動葉碧秋,只好寬慰地想,要是能將初中讀完,日後一般的生活就都能應對了。實在不行的話,葉碧秋小學的書讀得扎實,大概也不會差很多吧。葉碧秋決定先給小姨帶兩年孩子,再去外面打工。當然,她還是要讀書的,只是不想再去那種無聊的教室裡讀書。 界嶺小學的三位民辦教師在一起議論時,鄧有米覺得這太可惜了,按葉碧秋在小學讀書的情況,她同李子和餘志一起,可以成為實現界嶺高考零的突破的三保險。葉碧秋不讀書,就只有雙保險了。鄧有米還覺得,葉碧秋的小姨本來就想將外甥女留在身邊帶孩子,所以沒有盡力開導她。余校長和孫四海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讀書時成績越好的學生,往往心理素質越脆弱,逼著她去學校,搞不好會出心理毛病,到頭來不僅上大學沒指望,連當個普通人的機會可能都沒了。至於葉碧秋的小姨想留外甥女在身邊帶孩子,更是沒有理由的推測,老村長的小女兒,最懂老村長的願望,如果葉碧秋真能考上大學。她小姨真有可能將老村長從地下挖起來,當面向他報告巨大的喜訊。 從落雪到化雪的這段時間,三位民辦教師在一起說話時,只要提起葉碧秋,大家就免不了歎氣。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山上的路終於通了。 郵遞員送來的幾封信,還是當初張英才發在省報上那篇文章的餘音,與余校長心裡惦記的駱雨無關。 郵遞員剛走,鄉衛生所定期派往各村巡診的醫生就到了。聽巡診的醫生說,在鄉衛生所住著不走的只有一個計劃生育手術後遺症病人,其他病人早就出院了。余校長覺得太奇怪了,心裡不踏實。決定下山去看看。 化雪時的山路是最難走的。余校長花了整整一個上午才趕到鄉里。他怕人家說自己是蹭飯吃,路過教育站,也沒有進門,先去衛生所。 情況果然如巡診醫生所說,一間病房住著一個氣色不錯的女人,另一間病房是駱雨住過的,裡 面空無一人。那女人閑來無事。主動上來搭腔。據她說,駱雨在這間屋子裡只住了三天,就被他父母接走了。 駱雨的父母在路途上就吵過架,進門後,見駱雨情況還好,又吵了起來。駱雨的母親說兒子是她生的,只有她曉得心疼,這一回決不聽任何人的話,一定要帶他回省城。接著又痛駡駱雨的爸爸是騙子,結婚之前一直瞞著駱雨的爺爺年紀不大就患哮喘病死去的事,直到駱雨得病,她反復追問,才曉得駱家的遺傳基因有問題。駱雨的父親討厭這話,反過來說駱雨的母親身上也沒有什麼好基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其餘三百六十天天天吃藥。駱雨的母親說,她身上的都是婦科病,不會遺傳給兒子。駱雨的立場與父親一致,又不好讓母親傷心,父子倆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商量,暫時先回省城,等開年後天氣暖和了,再來繼續支教。 從醫生那裡聽來的情況也大致如此。 余校長心裡踏實了些。轉過身來,他還是決定到教育站去看看。一進門,就聽到李芳在罵萬站長是狼心狗肺,連畜生都不如,畜生還懂得找到骨頭往家裡拖。早知一輩子也脫不了民辦教師的俗,當初就不讓萬站長轉正。余校長見情況不妙,趕在李芳發現之前沿原路退回來。 不知何處飄來一股蒸包子的香味。余校長覺得餓了,他不好意思在街上吃自己隨身帶的食物,沿大路走了一陣,再拐到通向界嶺的小路上,才從懷裡掏出幾隻紅芋,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去。雖然出太陽了,天氣依然很冷,早上蒸的紅芋早已涼透了,沒有一點熱湯熱水,強行吃下去,胃馬上就難受起來。走了快一個小時,幾塊紅芋還在胃裡翻跟頭。 路過細張家寨,余校長發現萬站長的自行車停放在一戶人家門外。他有些高興。如果萬站長在屋裡,自己進去要杯茶喝就更方便了。余校長從半掩著的大門往裡打量,堂屋裡坐著的人真的是萬站長。余校長也沒多想,站在門口喊了一聲。萬站長見是余校長,就叫他進屋坐坐,說正好有事與他商量。 余校長進了屋,先將自己在教育站聽到的罵聲複述一通。萬站長無奈地表示,每隔一陣家裡就會來這麼一場好戲。 萬站長將端茶上來的藍小梅做了介紹,然後開玩笑:「她就是你們私下傳說的我的秘密情人,其實是我的初戀情人。」 藍小梅坦然地說:「小心你家的黃臉婆聽見了!」 萬站長說:「當初求婚時若不是你金口難開,這黃臉婆就該你當了。」 藍小梅說:「幸虧我沒答應,不然你就成了陳世美。」 萬站長說:「也不一定,真娶了你,也許我就像余校長這樣,安心當民辦教師了。」 藍小梅說:「你又在亂說了,人家這不叫安心。而是死心。」 藍小梅不想說了,轉身走進廚房。 余校長沒有去想,他倆這樣是真的在開玩笑。還是在掩飾。 萬站長伸手在口袋裡摸索一番,終於拿出一封信,是曾經到界嶺小學暗訪的省報王主任寫給萬站長並轉余校長的。 與前妻離婚快二十年的王主任,從界嶺小學回去後,終於找到合適的伴侶而再婚。王主任認為,是界嶺的自然純粹使自己重獲婚姻美感,如今妻子已有七個月的身孕。因為對界嶺的特別感情,他要二位幫忙找一個初中文化程度、十幾歲的當地女孩子到他家去帶小孩。衣食住行全包之外。第一年每月純工資一百二十元,第二年每月工資一百五十元,如此逐年增加。前提是必須做到孩子上幼兒園後才能辭工。說起來是請他們幫忙,其實非辦不可,王主任都計劃好了,人找好後,過完年就去,經過~個月的相互熟悉,到他妻子分娩時,正好頂用。 余校長一邊讀信,一邊想著葉碧秋。 讀完之後,余校長什麼也沒有說。 萬站長也不直說,撓著頭猜測王主任有沒有五十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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