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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孫四海幫忙推敲的是一些與大家貼心的話語,同村長余實的高調相比,這樣的實在,肯定能讓底下坐著的人,有比較強烈的反應。

  余校長瞭解這件事,是因為孫四海曾經自鳴得意地對他說出「村閥」這個詞。孫四海這樣說時,有種掩蓋不住的興奮。正是這種興奮讓余校長有所警覺,追問之下,孫四海說了實話,「村閥」是他和葉泰安想出來專門針對村長余實的殺手鐧。孫四海以為,只要將這種極具鄉村政治概念的東西拿出來,肯定能夠引起多數人的共鳴。沒想到還沒公開喊出來,就遭到余校長的反對。余校長反對的理由是,既然有「村閥」,就會有「鄉閥」「縣閥」「省閥」,如此聯想,肯定會生出歧義。所以,葉泰安最後發表的演講,是聽從了余校長規勸的結果。

  每次選舉都是由余校長帶著幾個老師唱票計票。這一次也不例外。余校長表面上心如止水,其實直到計票完畢,鄉里來的幹部認可了這場選舉,當場宣佈了新的村委會組成人員名單;他才長出一口氣。余校長也有讓村長余實落選的想法,通過這樣的選舉給那些只想當村長卻不願發展教育事業的人一個深刻教訓。

  因為比對手少三票,村長余實落敗了。

  余校長覺得,村長余實少三張票,是自己和鄧有米、孫四海將票投給葉泰安所致。余校長堅持說,他不相信村長余實就此兵敗如山倒。別的地方。新村長上臺,村裡的人會大肆放鞭炮慶賀。界嶺這裡,新村長上臺發表施政演說,下面坐著的人,非要等到餘實拍巴掌之後,才跟著拍巴掌。

  有一天,落敗後改任副村長的余實路過學校時,給隨身帶著的茶杯加水,主動提起那個傳說,十分委屈地說,野兔從煙囪掉進灶裡摔斷了耳朵,豎不起來,之後的事,簡直是雲裡的霧,霧裡的雲,連影子都算不上。余校長他們聽了,都不接話。餘實指著外面的國旗說,界嶺是中國的一部分,大家的認識也有左中右之分,小學生可以不講政治,你們每天往黑板前一站,雖然是民辦教師,還是要講點政治才行。餘實越說越明顯,葉泰安的那點水平他很瞭解,當年有老村長力挺都接不了班,這次能夠大爆冷門以三票之差擊敗自己,根本原因是有人代寫了演講稿。

  餘實說:「在界嶺,只有你們幾個當民辦教師的,或許將來有機會取我而代之。」

  余校長說:「這個玩笑開得不好。」

  餘實說:「我不開玩笑,這就像四個人打麻將,三個高手在那裡相互算計時,贏錢的肯定是另一個不通牌理的生手。」

  餘實離開學校的當天下午,界嶺的政治生活就出現重大變化,半年前被大家一票一票選成村長的葉泰安,突然留下一封辭職信,到廣東打工去了。葉泰安辭職的原因也很簡單,村委會其他人全部抱成團,葉泰安無論說什麼,或者想在會上通過什麼決定,都是不可能的。這樣。先前落選的餘實順理成章地成為代理村長。有句俗話說。一隻翅膀的野雞,三條腿的野兔——狗都追不上。說歸說,真有這種受傷動物亡命而逃的事情發生,也不會影響山裡的平靜。在界嶺,一隻野兔有太多的天敵,無論它死去的原因是什麼,都是正常的。既然村長余實已經像野兔那樣死過一回,但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領,那些將票投給別人的人也會逆來順受。

  村長余實東山再起,鄧有米說了一句酸酸的話:對付鄉村政治老手,只能寄希望於對鄉村政治一竅不通的民辦教師。

  不過,最讓余校長他們心酸的卻是公辦教師的到來。

  張英才離開界嶺時,萬站長就說過,要加強界嶺小學的教學力量。張英才來之前,萬站長也打過這樣的招呼。余校長他們也明白,方圓數百里之內,像界嶺小學這樣全部由民辦教師苦苦支撐的學校已經少之又少,並且會越來越少,直到完全消失。很久以來上面一再強調,要逐步取消民辦教師。至於如何取消,傳到界嶺的消息,像夏季暴雨降臨時山谷裡滾來滾去的風,一時四變,來無蹤,去無影,前面的來歷沒弄清楚,後面的壓力又出現了。各種傳聞從來沒停止過,余校長他們早就不著急了。用鄧有米的話說,只要看看界嶺小學,就會明白,這種一廂情願的話,只有永遠不來界嶺走一走的人,才敢厚著臉皮說出口。

  因為萬站長有話在先,余校長每次跟他見面都會客氣地要他兌現承諾。

  有一次,萬站長被問煩了,突然反問:「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這些民辦教師,最不願見到自己身邊有公辦教師!」

  一向好脾氣的余校長也不知怎麼地跟著煩躁:「你也不要以為,披上教育站長的皮就真的很了不起,其實,裡面的骨肉還是民辦教師的!」

  這句話很有效,一下子就將萬站長的嘴巴堵住了。

  後來余校長才聽說,那幾天,萬站長的心情格外糟,是因為辦公室被一個女人佔領了。那個女人從十五歲開始當民辦教師,是萬站長管轄範圍裡民辦教齡最長的,年滿五十時卻被辭退了。女人鬧一天,哭一天,再悶一天,臨走時說,她曉得萬站長是民辦教師出身,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為難民辦教師的。但萬站長無法為這個女人解決她所要求的任何一個問題。女人無可奈何地離去,是因為在省城工作的女兒聞訊趕回來,將母親接去身邊。女兒在省城過得並不順利,母親去後,睡在哪裡都不曉得,但她還是堅定地勸母親,就是做夢也不要回到這鬼地方來。女兒的話讓母親哭得更厲害,反反復複地訴說。沒有幾十年民辦教師的經歷,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

  再與萬站長見面,余校長就說:「有我們幾個在,界嶺的義務教育不成問題。」

  萬站長冷冷一笑:「難怪有人說,就是讓界嶺的某個男苕或者女苕當幾年校長,也會變成老狐狸。」

  不待余校長回應,萬站長就轉移了話題:「老餘,你怎麼越變越年輕,臉上的溝溝坎坎都快抹平了。」

  暑假期間,全鄉教師到鄉政府禮堂集中學習,余校長和鄧有米、孫四海一道在禮堂前面的路口遇上望天小學的胡校長。

  胡校長說:「轉正加薪死老婆——余校長有福哇。有幸享受到民辦教師的三大喜事中的一喜,果然是神清氣爽,一下子年輕十歲,可以再娶一個黃花女子了。」

  余校長苦笑幾聲,順著對方的話說:「明愛芬倒在床上幾年,真的有些折磨人。」

  胡校長突然一改機鋒:「依我看,你還沒有被折磨夠,否則就不會讓代課沒幾天的小年輕先下山。」

  余校長明白胡校長的弦外之音,他故意說:「萬站長答應了,下個學期會再派人到我們學校的。」

  說是集中學習,也就一天時間。前些年,類似的學習最少要安排兩天。來開會的老師,大多要帶上被子,晚上休息時,將禮堂的長椅並到一起就是床,男女各占一邊湊合一晚。現在改為一天,早上趕來開會,晚上還要趕著回家,並不全是因為經費短缺,不能明說的關鍵因素,是這些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的民辦教師。總愛用幾杯酒將自己灌成醉生夢死的樣子。然後借發酒瘋假戲真做,不亞於公開鬧事。

  全鄉十幾所學校近百名教師聚到一起,最忙的人當然是萬站長。開會的事,總是虛的多,實的少,將作報告的領導和發言的代表安排好,就基本到位了。真正讓他忙得不亦樂乎的是一大群民辦教師。這些人來開會,丁點好處得不到,除了在總結報告中,用一百字左右的篇幅提一下他們,大會發言是不敢安排他們的。這也是有過經驗教訓的。

  萬站長因為是民辦教師出身,加上內心深處對明愛芬有愧疚,當站長的第一年,就讓余校長代表民辦教師上臺發言。余校長那時剛從部隊復員回來,對民辦教師這一行的體會主要來自明愛芬。他在臺上說,自己如果再在部隊多待一年,就有可能提幹,實在是因為妻子當民辦教師太苦了。讓一個女人在家獨自承擔,做丈夫的就太沒良心了。不當民辦教師,就不懂得民辦教師難在哪裡。當了民辦教師後,反而不明白為什麼民辦教師比在城裡當乞丐的人還要苦!余校長在臺上發言,台下的民辦教師沒有不流淚的。因為大家太傷心,才沒有鬧出什麼事。自那以後,萬站長再也不敢讓民辦教師上臺發言了。作為不成文的規定,縣教育局私下也有相同要求。那次發言,余校長將部隊裡培養出來的銳氣發揮到了頂點,隨著明愛芬病情加重,身上的棱角很快就被磨圓了。

  萬站長眼下最擔心的是望天小學的胡校長。瘦得只剩下一根刺的胡校長,資歷與余校長差不多,脾氣卻大多了。此次集中學習,胡校長故意在人多的時候提起張英才代課不到半年就破格轉正的事,若不是余校長他們將來龍去脈對大家說清楚了,很有可能在民辦教師中釀成風暴。胡校長顯然不肯善罷甘休,仍然在串聯,想拉上大多數民辦教師一起到縣裡去上訪。

  胡校長在前面點火,萬站長必須馬上潑水,忙得連中午飯都顧不上吃,好不容易拿到幾個冷饅頭,一邊啃,一邊撥開亂哄哄的人群直奔余校長而來,連個稱呼都沒有,張口就說:「開學時,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會派一名支教生去界嶺小學。」

  余校長和鄧有米、孫四海還在面面相覷,萬站長已轉身沖著又瘦又高的胡校長走過去,嘴裡還說:「余校長主動找我要支教生,胡校長是我們鄉的名師,要不要也派個支教生,跟著你見習一下?」

  萬站長這樣說話,只是找藉口接近那些被什麼話題弄得面紅耳赤的民辦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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