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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萬站長一覺醒來,天已亮了,屋裡不見張英才。

  他開門一看,張英才正獨自靠在旗杆上出神。

  天上開始紛紛揚揚地落雪了。第一片雪花落在臉上時,張英才情不自禁地抖動了一下,他想不到這是落雪,以為是自己的淚珠。待到他明白真的是落雪了,抬頭往高處看過一陣,還是不願認可,這些從茫茫天際帶來清涼與純粹的東西,不是淚花而是雪花。

  界嶺小學依然舉行升旗儀式。余校長讓張英才親手升一回國旗,張英才在笛聲中一把一把地拉動繩子,身後忽然響起鳳凰琴聲。張英才回頭一看,萬站長和余校長正在合作,彈奏著國歌。仰望

  國旗的張英才覺得自己滿臉冰涼,這時候,他又希望那是因為天上落了太多的雪。雪花還在飄落,然而,張英才臉上堆積著的主要是淚花。

  張英才離開界嶺小學時,大部分學生還未到校。這種天氣,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學生,大家都為不能為張英才送行而感到慚愧。

  張英才將那副四百度的近視眼鏡送給了孫四海。

  余校長將鳳凰琴送給了張英才。

  然後,大家握手道別。各走各的路。

  張英才和萬站長下到半山腰時,遇見了郵遞員。郵遞員又給界嶺小學送來一麻袋信,還給了張英才一張匯票,是報社寄來的一百九十三元稿費。

  萬站長感歎地說:「城裡的待遇就是高,一篇文章的收入,比我一月工資還多。」

  這時候。張英才聽到身後有人喊。回頭一看,是葉碧秋的父親,他要到鄉里的鐵匠鋪將自己的砌刀修理一下。葉碧秋的父親說,余校長在為明愛芬舉行葬禮時,還抽空同那些不讓孩子上學的家長談話,大部分家長都表態說,不管家裡如何苦,過了年,一定會讓孩子到學校裡來。張英才和萬站長走累了,想歇歇,就讓葉碧秋的父親先走。

  葉碧秋的父親有些不舍地說。早上同女兒一道去學校,聽說張英才要離開界嶺小學,葉碧秋為了忍著不哭,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葉碧秋的父親在前面越走越遠。

  雪越落越大,幾陣風硜硜地吹過,天空就亂舞起來。轉眼之間,地上沒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變成了雕塑。

  張英才望著雪景,不免說了句:「瑞雪兆豐年。」

  萬站長說:「別浪漫了,快走吧,大雪就要封山了。」

  沒走幾步,萬站長自己卻停了下來,怔怔地往回看。

  張英才難得叫聲舅舅,問他是不是有東西丟在界嶺小學。

  萬站長說:「我好像聽到鳳凰琴在響。」

  張英才說:「怎麼會哩,鳳凰琴在我背上背著哩!」

  萬站長說:「有些聲音你現在聽不見,也許將來會聽見。」

  張英才故意說:「謝謝領導提醒!」

  萬站長不與他說笑:「想說界嶺小學是一座會顯靈的大廟,又不太合適,可它總是讓人放心不下,隔一陣就想著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幾個人,是會讓你中毒和上癮的!你這樣子只怕是已經沾上了。就像我,這輩子都會被纏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脫不了身。」

  說話時,萬站長的神情格外憂鬱。

  張英才想起一件事,下山之前,別人都送了禮物,只有萬站長沒送。萬站長問張英才想要什麼。張英才指著山溝,要萬站長想一想,當初送自己上山時,將什麼東西扔到山下去了。見萬站長終於想起那枚硬幣,張英才就說,自己想要他將那枚硬幣還回來。萬站長往路邊走了幾步,然後彎下腰做了一個撿東西的動作,回來後,手心裡真的出現一枚硬幣。張英才拿過硬幣,看了很長時間。

  12

  落雪的時候,鳥都不飛,雲也不飄,只有界嶺小學的笛聲還能與雪花一道輕舞飛揚。那些住在界嶺深處的人家,從未聽過這樣的笛聲。那一天,他們正在火塘邊昏昏欲睡,忽然聽到一種聲音,正以為是火星濺響,冬天到來時貼上的窗紙,像笛膜一樣抖了幾下,將一串悠長的顫音送到被白雪映照的老屋裡。這些人家的孩子,全都高興地提醒父母,是孫老師或者鄧老師吹出來的笛聲。大人們往往只是嘟噥一句,一根細細的笛子,還能響得這麼遠!笛聲飄得如此遙遠,的確難得一見。同樣,明愛芬去世時的那場大雪,也是界嶺一帶山區近年來所罕有。

  雪多得要用三天三夜才能全部落下來。融雪總比落雪慢,從雪停後到學生們能夠在山路上平安行走,又用了七天七夜。放在往年,落雪成災,只要一天一夜,就會有房頂垮了,壓死人或豬牛羊等。村長余實後來在競選連任時說,這場大雪是其政績的最好證明,房屋沒有壓垮一間,家畜沒有少一隻。這說明家家戶戶的房屋比以前結實了,更說明家家戶戶收人增加了,溫飽沒問題了。

  那場大雪中。只死了一隻野兔。

  那只野兔,被幾隻狗從厚厚的積雪中攆出來,躥上一處石崖,或許是被白雪晃了眼,野兔再次縱身一躍,居然跳上村長余實家的屋脊。

  界嶺之事,哪怕是剛發生的,隔幾天就會成為傳說。比如那次余校長送學生回來的路上將老村長的墓碑當成了人的事,在這一帶山裡流傳一陣,再回到余校長耳朵裡,那塊墓碑已經變成了人,還朝著余校長三鞠躬。

  有了雪,天地間就會安靜許多。平時十分響亮的狗吠,一到大雪天就變得如同老貓在叫。加上村長余實家進出的人多,那幾隻無計可施的狗叫得再凶,也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若不是村長余實的兒子在作文裡饒有興趣地描寫了野兔躥上自己家的房頂,外人也無法得知這件蹊蹺事。

  村長余實的兒子將這事寫得很細緻。剛開始家裡人還不知道是野兔在頭頂上跑來跑去踩得積雪吱吱響,以為是房梁被大雪壓得直喘氣。村長余實很有自信,既然鄰居家那種破房子都沒事,就不必庸人自擾了。野兔在村長余實家的房頂上與幾隻狗對峙了一天一夜,才被發現。村長余實的兒子想到外面去玩雪,主動要求到菜地裡拔幾棵白菜回來煮吊鍋。他在菜地裡扒雪時,望見自家瓦脊上蹲著一隻兔子,連忙回去報信。村長余實氣不打一處來,操起一隻竹竿,爬到屋後的山崖上,沖著瓦脊胡亂揮舞。俗話說,竹竿再長也夠不著瓦脊。可是野兔沒見過世面,慌亂之中,居然對著瓦脊上的煙囪,一頭鑽了進去。野兔從高高的煙囪裡摔進灶膛,因為貪戀一時的溫暖而失去從灶屋後門逃走的機會,被村長余實輕易地逮住,用幹辣椒加醬油紅燒吃了。村長余實的兒子最後寫道:爸爸一邊吃兔子肉,一邊對我說,這是我家最特殊的一次特殊化。

  事情之有趣,吸引了第一個讀到這篇作文的孫四海,他用紅筆將一些不通順的句子改正後,讓村長余實的兒子在班上站起來朗讀。還沒下課,鄧有米就將孫四海叫出來,提醒他這樣做不妥。兔子尾巴長不了——兔子跑到村長余實的房頂上,可不是什麼好事。孫四海不高興地說,野兔上他家房頂難道是民辦教師的責任?為此事,余校長認真地查找過詞典,他發現,兔子雖然長相可愛,但與之相關的詞匯都是負面的,如兔死狗烹、兔死狐悲、兔起鶻落、兔角龜毛、守株待兔、狡兔三窟、東門逐兔等等。於是,余校長也要孫四海慎行。從明愛芬去世,張英才被他們推薦轉為公辦教師後,孫四海變得更加深沉,他沒有做任何分辯,就將這篇作文埋進語文作業堆中。

  不過,這件事還是通過班上的學生傳開了。等到他們聽到傳說時,已變成野兔站起來,將兩隻前爪抱在一起,沖著村長余實作了三次揖。第一次作揖是要村長余實注意野兔可能有特殊才能,否則很難上到他家房頂。第二次作揖是要村長余實深思全村人都沒吃野兔肉,他卻獨享美食會不會脫離群眾。第三次作揖是要村長余實考慮就野兔的生與死開一次村委會,哪怕是假模假式,讓別人舉手表決一下,也能體現界嶺地區政治生活的進步。野兔作揖可以再三,不能再四,最終還是被剝皮抽筋,下了油鍋。

  傳說傳到學校,孫四海在余校長面前說:「界嶺的土皇帝要換人做了。」

  鄧有米也說:「一隻小兔子,還是野的,傳來傳去變成這個樣子,肯定是有別的原因。」

  余校長搖了搖頭說:「在界嶺沒有人鬥得過餘實。你們還是安心教書吧,不要想別的。」

  融雪之後,界嶺一帶有選舉權的人全都集中到學校的操場上,鄉政府的幾個幹部坐在臨時擺成一排的課桌後面,用很大的嗓門說一些大家並不喜歡聽的話,只有坐在前排的村長余實與他的競爭對手葉泰安一個字也不敢漏聽,還經常帶頭鼓掌。

  村長余實和他的競爭對手葉泰安也要上臺發表競選演說。抽到二號簽的葉泰安,上臺沒說幾句,就讓村長余實滿臉通紅,一邊擦汗,一邊用目光重重地盯著余校長他們。

  余校長心知肚明,葉泰安的演說稿,是由孫四海推敲過的。為了不讓村長余實發現,他倆每次見面都是在老村長的墓地裡。萬一被人碰見,也能用懷念老村長來做掩飾。他倆這樣做,也是為了老村長。老村長生前有過培養接班人的計劃,在他之後由葉泰安當村長,葉泰安之後則是孫四海當村長。這件事在界嶺從沒公開談論過,私下傳說卻一天都沒斷。只是老村長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安排葉泰安接班,被餘實一杠子插進來,打亂了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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