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13

  支教生夏雪來界嶺小學報到。是開學後的第二個星期一。

  余校長正在上課,忽然發現靠窗邊的學生一齊扭頭看著窗外,他也跟著往外看。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像雲一樣從山路上飄來的夏雪,讓他一時間疑為天人,界嶺一帶也有穿白裙子的,卻不如眼前的夏雪潔白得如此燦爛。萬站長在前,夏雪居中,後面的男人是幫她挑行李的。余校長到外面迎接時,鄧有米和孫四海也先後從各自的教室裡出來了。不等進屋,萬站長站在操場上向大家做了介紹。

  聽說夏雪是本科生,鄧有米情不自禁地說:「界嶺太小,會浪費人才。」

  想不到夏雪說:「我不想被珍惜,浪費幾年青春,也是一件好事。」

  見大家被這話說蒙了,孫四海便說:「是呀,痛苦也分低級和高級,擔心浪費青春是物質層面的,譬如饑餓,只要有吃的,問題就解決了。害怕被珍惜才屬￿精神層面。就像厭食,所以更加痛苦。」

  夏雪不在意孫四海話中帶刺:「難怪有人說,深山裡的老黃牛都是哲學家。就憑孫老師這句話,來界嶺小學的意義就很大了。」

  夏雪對界嶺小學的生活條件之差確實不大在意,余校長養的那頭豬不聲不響地用大嘴巴拱她的連衣裙,她不僅笑起來,還說那頭豬:「原來你也是鹹豬手呀。」

  夏雪在張英才住過的屋子裡放下行李後,見桌面上擺著玻璃板。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一頁詩抄壓在下面。萬站長見了,以為她是詩人。夏雪笑著說,她只是喜歡讀別人的詩。

  萬站長說了些客氣話就告辭了。余校長跟在後面送他。山路起伏,到了隱蔽處,余校長才不無擔心地說,這麼漂亮的女老師。為何不留在鄉中心小學,放到界嶺,只怕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大麻煩。

  「你以為我就不會憐香惜玉?是人家執意要來。」

  「也許她讀了你外甥張英才老師寫的文章。」

  「老餘,你真是冥頑不靈,外甥、張老師和張英才,有一個稱謂就行,每一次你總要說全了。以後再這樣,我就裝聾。還是說夏雪吧,她的事就像界嶺的傳說讓人難以置信。昨天她來報到。原本已經安排她教初中,她卻堅決要求改派到你這兒。最奇怪的是她從縣裡搭班車來鄉里,班車後面一直跟著一輛寶馬轎車。那種車,用咱們鄉全年教育經費也買不起兩隻輪胎。夏雪在教育站休息,寶馬轎車停在門口,開車的人夜裡就睡在車上。我問夏雪,她說與她無關。我不放心,就讓鄉派出所的人去問一下。開車的人造上三張名片,一張是省公安廳長的,一張是地區公安處長的。一張是縣公安局長的,要他什麼也別問。派出所的人將車牌號報上去,上面回話讓我們放心,人家是風流儒商,不會做壞事。早上我陪夏雪來你這兒,寶馬轎車還跟了一陣,一直開到那條沒有橋的小河邊,然後才響著喇叭,退回到教育站門前。」

  「萬站長你不要嚇唬界嶺人。」

  「我哪有心勁說著玩。看樣子寶馬轎車與夏雪較上勁了,要賭個什麼勝負。」

  黃昏時,余校長見夏雪站在門口欣賞遠山落日,就走過去。也是無話找話,他對夏雪講了之前在這屋子裡住過的張英才。夏雪對張英才剛轉正就有去省教育學院學習兩年的機遇無動於衷,還說,教育學院不算正規大學,就像老山界上的大廟,看上去香火很好,那些敲鐘誦經、披和尚衫的人都是半路出家。老山界是界嶺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大廟裡的大和尚的確是半路出家的。明愛芬生前曾說他是假和尚,後來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千思萬想,覺得自己是禍從口出,臨死的前一天,還在嘮叨要親自上山到大廟裡去燒香請罪。

  夏雪像本地人一樣熟知這些,讓余校長不勝驚奇。他變著法問了幾次,夏雪就是不肯露半點口風,甚至說自己前世曾投生在界嶺,一上山就將上輩子的事全記起來了。

  夜裡,余校長不敢早睡,擔心夏雪夜裡做噩夢自己嚇自己。熬到三更也沒聽到任何動靜。余校長又生出另一種擔心。太陽出山後,該升國旗了,夏雪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窗口。余校長這才心定了些。如此過了幾天,臨到週末,余校長以為夏雪要下山,起碼到鄉里去轉一轉。想不到夏雪哪裡也不去,一個人跑到後山上挖了一些野菊花,栽在用過的方便面碗裡,像盆景一樣擺在窗前。

  夏雪心如止水,根本不關心寶馬轎車離開沒有。

  又過了一個星期,夏雪終於有話要說了。

  夏雪看不慣余校長天天一大早就將學生們從被窩裡攆出來升旗,她說:「全中國也就天安門廣場是如此,界嶺小學更應該做點實事,沒必要弄得像是國旗班。」

  聽說城裡只是週一早上舉行升旗儀式。余校長張大嘴半天才說:「上面不是有明文規定,要天天升旗嗎?」

  這一次倒是鄧有米反應快。他說:「界嶺小學就這麼一點凝聚力,若不是天天都升旗,外人還以為這裡是座破廟。」

  夏雪還主張沿用城市學校裡行之有效的方法,利用中午休息時間或者週末進行培優,一方面提高學生的學習水平,另一方面還可以適當收取一定費用,提高老師的福利待遇。對後一點,余校長更覺得不可理解:這種在課程之外巧立名目增加學生負擔的做法,可是違反義務教育法的。

  很明顯,夏雪是想帶給界嶺小學新的變化。夏雪沒有說這些時,余校長叫她夏老師,鄧有米叫她小夏老師,孫四海叫她夏雪老師,大家的態度都很真誠。她說出這些建議後,再也沒有人以老師相稱,而是直截了當地叫她夏雪。

  頭一個月,夏雪除了認真地上課之外,有空就帶著幾個在余校長家寄宿的學生,到附近風光不錯的地方去唱歌,做遊戲,甚至還領著學生們朗誦愛情詩。

  夏雪從不自己做飯,每天早上用土灶燒一次水,裝進幾隻開水瓶,用來洗臉、洗澡和泡方便面吃。夏雪上山時,帶來整整九十盒方便面。余校長以為她吃完這些。就該動手用界嶺的生活方式燒火做飯了。哪曉得到發工資時,黃會計專門請了一個人。又給夏雪送來九十盒方便面。那輛寶馬轎車還在教育站門外停著,方便面是開寶馬轎車的人買好交給黃會計的。夏雪看也不看,就叫來余志和李子,讓他們將這九十盒方便面分給全校學生。然後她又請入下山,按照她的吩咐,重新買回九十盒各種口味的方便面。

  下一次發工資之前,余校長忍不住好奇,抽空往山下走了一趟。老遠就看到教育站門前停著一輛鋥亮的寶馬轎車,一根臨時電話線從鄉郵電所一直拉到車窗裡。開車的中年男人正抱著一隻電話機,坐在車內打電話,大約是通話效果不好,他不得不提高聲調,隔著車窗也能聽出說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余校長去黃會計那裡代領本校幾位老師應發的錢,順便問起寶馬轎車的情況。黃會計也只曉得開車的人餓了就去餐館裡點菜吃飯,困了就回車上睡覺,再就是抱著電話機往外打電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