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痛失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洪塔山說:「你還是惦記著大集體呀!家裡的鐵鍋有趙衛東頂著,你就在這兒安心學習吧!」

  這時候出租車從一片燈光中穿過。小姐雙手像一對小白鼠那樣不停地在洪塔山的大腿上蠕動著。孔太平將臉側向車窗外邊不再說話。陪著洪塔山的小姐小心翼翼地活躍起來。車內不時有她與洪塔山絮絮的私語。孔太平斷定小姐是北方人,她說的某句話與區師傅說過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姐說:「你們這的冬天真難過,被子總是濕的。」

  洪塔山回答:「只怪你喜歡光著身子往被窩裡鑽。」

  小姐說:「我不光著身子你的金子往哪裡放呀!」

  半夜之前,出租車載著他們進了縣城。孔太平不肯讓出租車停到自家門口,一過十字街口,他就拿上後座蓋板上的皮包讓停車。洪塔山追到車外問他明天用不用車,如果用車,他就將這輛出租車留下來。孔太平毫無表情地說用不著。孔太平站在銀行宿舍的院門口叫門時,段人慶的那輛桑塔納不知為什麼在身後的街道上來回竄了兩遍。從縣城惟一一家娛樂城裡飄出的抒情中略帶憂傷的音樂在大街上翻滾著。

  進屋後,孔太平見月紡一臉的煩躁,就說自己都不著急她著什麼急。月紡連聲說孔太平真的不懂女人心事。月紡索性哭了起來。孔太平本來心也煩了,好在有多年的夫妻經驗做基礎,哪怕是心煩也能聽出月紡像是另有隱情。孔太平將月紡給他泡的茶端起來,送到月紡的嘴邊,要她別急,什麼事都得慢慢做。

  月紡沒有喝茶,她一把抱住孔太平的肩膀:「排了整整四年的隊,眼看著一分付出就能得到回報,突然發現有人在前面插隊,我能不著急嘛!姜書記眼看著就要挪出位子來,大家都說由蕭縣長接替,騰出一個常委的位子,幾十雙眼睛都在盯著。要是你錯過了怎麼辦?」

  孔太平推開月紡,輕輕地抿了一口茶,然後坐下來,將月紡拉到自己的懷裡:「不會有幾十個人,除了你丈夫和段人慶,別的人充其量只能將水攪渾。」

  月紡說:「我再告訴你一條事。今天中午,小袁送了一隻五斤重的甲魚,不是餵養的,是他在一座水潭裡抓的。沒事閒聊起來,小袁說他與鹿尾鎮的小車司機是戰友。我多說了一句話,問段人慶最近的情況。小袁開始不想說,後來還是說了。他也是聽戰友透露,段人慶這兩年送禮花了五六萬元錢,光是在地委黨校讀書這一陣,就送出去近兩萬元現金。」

  孔太平說:「你擔心我也在這樣幹,回頭會被檢察院的人帶走?放心,家裡的錢都在你手上,鹿頭鎮又沒有那麼多的錢供給我搞腐敗,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一個兩袖清風的好丈夫和好幹部。」

  月紡說:「你怎麼越來越不會理解我的心!其實不用小袁多說我也知道,幹指頭粘不起鹽,不放水就澆不出來花。人家段人慶在鹿尾鎮一手遮天,沒人與他作對,他拿著公家的錢不當錢,大家還要齊心協力幫忙掩蓋。你在鹿頭鎮別說送禮,就是買包煙,請頓酒,也會被趙衛東的人告到縣裡來。從前我也想過,將家的積蓄拿出一兩萬來,由你去聯繫一些人。今天聽小袁一說,我人都嚇呆了。一兩萬與人家的七八萬相比,不就像是一碗水倒進河裡。」

  孔太平說:「你今天的智商怎麼這樣低。現在人家都在想著如何既要替送了五六萬的人辦事,又要落個好名聲。你這一去——正好,他就用這一兩萬將你賣給檢察院!」

  月紡說:「我還沒呆到這個地步。我知道只有七八萬才能打倒五六萬。我是想要不要將家裡的八萬元存款全給你。」說到這裡,月紡又心疼地流出眼淚來。「你辛辛苦苦地幹了這些年,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輸給了段人慶,不說你不甘心,就是我也不甘心。這些年我一個人領著孩子,將女人最好的時光全耗在一座沒有男人的空房裡,不就是想自己的丈夫能早點升職,回到縣裡,在一起過更好的日子。」

  孔太平不許月紡再提這件事。月紡就將她聽到的地委黨校要將自己退回縣裡的情況說了一遍。消息是從方行長嘴裡傳出來的。方行長又是聽縣委組織部幹訓科王科長說的。據方行長說,王科長這樣做好像就是要方行長傳話給月紡,好使自己將來不至於遭到孔太平的責怪。孔太平和月紡一起想了好久,怎麼也想不出這其中的理由。後來月紡竟然想到上網的事。月紡經常在上班的時候用銀行的電腦上網看一些小道消息,很多人一遇到窩火的事又沒地方發洩,便將這事背後的雞鳴狗盜的把戲全都貼到BBS上面。前幾天,月紡就在上面讀到過不知是誰貼上去的,省委黨校青幹班前七屆學員中一部份人的家譜。孔太平剛好在地委黨校學了電腦操作這門課,月紡的話讓他想到如果家裡有台電腦上網,就會得到許多比正規途徑來得快的消息。月紡好像猜到孔太平要說買電腦的事,搶先提醒他養殖場去年買的那台電腦,一直空在那裡,不如先借來用著。孔太平想了想後沒有吭聲。

  兩個人相安無事地在一起躺了一陣後,孔太平想到外面去吹吹風,月紡也沒有意見。他們家住在一樓,沒有陽臺,但有個小院。孔太平打開後門站在院子中間。銀行值班室的大鐘報出的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了。娛樂城仍在為那些迷戀的男人歌唱著。山裡的風比江邊的風更蒼勁,那只叼在一個不知為了何事匆匆趕夜路的男人嘴裡的煙頭,在風裡竟被吹成一支火把。兩邊都是樓房,小院就成了風口。孔太平剛一站定,就聽到四周全是呼呼的風聲。他覺得這場風來得正好,絲毫沒有躲避。在風裡,他的思緒一點點地清晰起來。孔太平不僅想好了明天要到縣委機關裡去找誰,還想到應該抽空去一趟鹿頭鎮,見一下派出所的黃所長。讓他通過公安這條線查查區師傅的底細。

  在黑碌碌的天空下,孔太平一想到區師傅居然是一個退休的副檢察長,便心驚肉跳。單憑這一點,孔太平就覺得段人慶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他不相信,門衛訪客登記薄上數十個與段人慶有關的人名,以及段人慶三天兩頭就在外面玩到淩晨才回的記錄,會被一個幹過副檢察長的人當作廢紙扔掉。孔太平甚至免不了想像,哪一天段人慶得知區師傅的真面目後,會是怎樣的表情。有一陣他將區師傅與陶鄉長的預測聯繫起來,能比別人幸運地得知區師傅的底細,也許真是一種憨福。

  12

  地上的霜花都趕得上一場小雪。

  這是月紡將孔太平叫醒後說的第一句話。月紡喜歡不時在孔太平面前來點小情調。在銀行裡工作久了的女人,都有這樣的習性。月紡還不算太突出。最突出的是銀行的方行長,那個女人都五十歲了,仍在迷戀著只有抒情沒有思想的詩一樣的文章。

  孔太平正要出門,兒子醒了過來。父子倆免不了要親熱一陣。直到月紡強行將兒子抱到廁所裡撒尿,孔太平才得以脫身。他以為蕭縣長還會帶著胖女兒在林蔭道一帶跑步,一個人在那一帶轉悠了好久,只見到一些離退休的老幹部。孔太平裝作無意說起來,一個正在倒著往前走的老人說,馬上就要辭舊迎新了,縣裡的工廠幾乎都開不出工資,除了沒辦法時領導都不敢露面了。按照昨夜想好的,第一個要找的人是蕭縣長。這麼早,又不好上蕭縣長的家。孔太平沒想到那麼好的計劃一開始就落空了。下一步他準備上班時找找王科長。眼看著還有一個小時,孔太平不想回家,便往招待所走去,說不定上面有客人來,得蕭縣長出面陪著吃早飯。踩著霜花走,感覺上軟軟的,還有一種脆脆的響聲。他剛走到招待所,就發現段人慶的桑塔納停在那兒。孔太平在樓上樓下轉一兩圈後,還真碰上蕭縣長了。

  蕭縣長的心情看上去挺好,主動迎上來說:「你一有空就往回跑,是在進行哪一門功課的實踐活動?」

  孔太平也跟著開玩笑說:「這門課是老婆在教,一輩子也學不完。」

  蕭縣長說:「教這門的是老婆,能不能給一百分的卻是你喲!」

  孔太平沒想到蕭縣長也會講這種曖昧的話,正想自己該如何回答,段人慶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蕭縣長丟開孔太平只顧與段人慶說起話來。段人慶說自己又在省財政廳找到一個可以要錢的門路,說著就將一份報告拿出來讓蕭縣長過目。孔太平探過頭去正要看,段人慶將他的目光擋住,還要孔太平注意一下職業道德。蕭縣長看完報告,一連說了三聲好。蕭縣長回過頭來對孔太平說,作為一個鎮的一把手,光把面前的工作做好還不算好。真正好的是將工作做到外面去,做到上面去。這一點做好了,一個報告批下來就可以抵上十個洪塔山。蕭縣長明顯是在為段人慶說話,他讓孔太平看了看段人慶寫的那份要錢的報告,希望孔太平能夠從中得到啟發。孔太平看清了段人慶要錢的名目後,心裡不由得暗暗稱奇。段人慶居然想到要搞「鹿尾河無污染高山水庫名貴魚養殖基地」,報告裡說,基地生產的魚主要供應香港地區。

  孔太平說:「這種點子,我連做夢都想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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