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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隨後,孔太平給洪塔山打電話。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要他妻子轉告,自己明天要去地區辦些事,讓他明天一早將桑塔納派來。

  打完電話,孔太平出門轉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兩點,一是因為姜書記一病不起,蕭縣長正在到處活動,想就此填上姜書記留下的空缺。鹿尾鎮的段人慶對此事最積極,鞍前馬後地替蕭縣長上下奔走。二是趙衛東今天在縣財政局活動了一整天,最後搞到一筆五萬元的財政周轉金,拿回鎮裡去發工資。前一點孔太平只當作新聞來聽,後一點才讓他心緒難寧。縣財政的周轉金,是用來發展生產的,時間一到就要還本付息,用它來發工資實際上是寅吃卯糧,現在不餓肚皮將來肚皮餓得更狠。可是別人不管這個,他們只管十五號來領錢,擔心著急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孔太平趁著去看蕭縣長時,向蕭縣長說了這種擔心,蕭縣長不僅沒有同情他,還說他做事不要太小氣,他領導的是鹿頭鎮,不是鹿頭鎮的某一個村民小組。孔太平與蕭縣長總也說不到一塊,剛好段人慶同妻子一起來了,孔太平正好有個藉口告辭。

  回家後,孔太平第一句話就問鎮上是否有電話來,聽說沒有,他心裡很不踏實,好幾次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向電話話筒。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沒往鎮裡打電話。不僅是鎮裡,就是洪塔山也不見回電話。他覺得有些心虛,但又不相信趙衛東一天之內就能扭轉乾坤。之後他又將自己對蕭縣長的感覺說給月紡聽,月紡責怪他在處理這事上不如段人慶,段人慶就知道上領導的家帶上妻子好說話,月紡說她比段人慶的妻子更有魅力,孔太平若是帶上她,許多話說起來就輕鬆多了。月紡還舉出國家領導人出訪一定要帶夫人作例子。孔太平沒有完全聽進去,但也沒有完聽不進去。

  孔太平很晚沒睡著,很早就醒來。正在刷牙,外面汽車喇叭響了兩下。他以為是桑塔納到了,開門一看卻是鎮裡的吉普。小許問他有沒有事需要自己去辦。孔太平想了想說暫時沒有。小許走後不一會,桑塔納就來了。

  一上車,小袁就問:「我只帶了五千元錢,夠嗎?」

  孔太平說:「帶這麼多錢幹嗎,有一千元就行。」

  司機小袁說:「洪老闆本來還讓多帶一些,可一大早弄不到更多的現金。」

  桑塔納跑得很快,十點鐘不到,就駛進了地委大院。孔太平是第一次越級來到上級首腦機關,走進那氣勢壓人的辦公大樓時,腿竟有些發飄。他在找到團委辦公室之前,先看到組織部辦公室,一溜七八間屋坐著的全是一些二十郎當幾歲的年輕人,他一想到多少基層幹部的前途都由這樣一些涉世不深的大孩子來掌握,心裡感到有幾分悲壯。

  孫萍不在辦公室。這讓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無策。

  一個女人說她也有事要找孫萍,可孫萍回來後一直沒有在辦公室露面。

  孔太平本來可以馬上回到車上,但他在樓裡多呆了半個小時才出來。走廊裡有副報欄,上面正好貼著有孫萍寫的文章的舊報紙,孔太平用了十五分鐘站在報欄前,他非常希望有人能認出自己就是報章裡宣傳的鹿頭鎮黨委書記孔太平。身邊不時有人走來走去,誰也沒有發現這個秘密。地區團委的那個女人是最有可能知道他是誰的,可她連孔太平姓什麼都沒問一聲。倒了一杯涼開水,然後就低頭忙自己的去了。孔太平將剩下的十五分鐘全用在衛生間裡,一開始他在水龍頭前不斷地洗手。隨後又解開褲子坐在馬桶上。孔太平正在想著心思,忽然發現周圍的木質隔板上有人用圓珠筆寫著不少短句,他將那些文字全讀了一遍,竟然全都是各種文件中的最常用的一些話。等到終於可以在小袁面前露面時,孔太平用雙手將自己的臉狠狠地搓了一陣,顯出一副因興奮而漲紅的樣子。

  回到車上,孔太平要小袁來點抒情的音樂。然後才矜持地說,下午自己還要再來,現在他們去找個地方住下。

  地委招待所就在地委大院旁邊,小袁怕孔太平有應酬不方便,準備要兩個房間。孔太平不肯,說是能省就省,真有事時小袁可以到外面大廳裡回避。登記好一個雙人間,孔太平就要去看朋友。他說如果十二點沒回來,那就是有事纏住,小袁可以自便。

  其實,孔太平是去找孫萍的住處,找了好久總算找著了,卻不見人。門口晾著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和在鹿頭鎮找不出第二條的沒有背帶的乳罩。他給孫萍留了個紙條,讓孫萍回來以後到招待所來一趟。這時,十二點鐘快到了,孔太平上街找了一處小飯館要了一碗肉絲麵和一瓶啤酒,三下兩下就吃下去,他不想這麼快就回去,街上太熱沒法呆,便乾脆花五元錢買了一張票,進到一家門口寫有冷氣開放的鐳射影廳看起電影來。沒想到碰上了一部三級片,儘管很刺激,但孔太平一直忐忑不安,怕萬一被人認出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場時,他趕緊搶在頭裡第一個離開。出了門,他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朝與招待所相反的方向走了兩站路。然後站在街邊給招待所打電話,說是幾個朋友將他灌醉了,要司機小袁來接他。司機小袁開車來後,他一頭歪進後座,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樣躺倒在座椅上。回到招待所,孔太平趴在床上,吩咐小袁三點半鐘喊醒他。小袁怕誤了孔太平與區副部長的約見,提前在三點二十分就將孔太平叫起來。

  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後將公文包夾在腋下,便要出門。

  小袁在身後叫了聲:「孔書記!」

  「有什麼事嗎?」孔太平回頭看了一眼。小袁直搖頭。沒想到剛要再走,小袁又叫起來。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怎麼啦,撞見鬼了?」

  小袁咬咬牙說:「孔書記,你就這樣去見地委領導?」

  孔太平說:「未必還得描眉畫口紅!」

  小袁說:「這個倒用不著,不過總不能空手吧!」

  孔太平這才恍然大悟。他正色地說:「我可從沒有賄賂過誰。」

  司機小袁默默地將洪塔山給的五千元錢,當著孔太平的面裝進兩信封。一隻裡信封裡放一千,另一隻信封裡放四千。裝好後他才說:「有時候大鬼好打發,小鬼反而難對付。一點也不能忽視。」

  小袁將兩隻信封塞進孔太平的公文包裡。

  孔太平說:「也好,我就替你當半天保管。」

  孔太平推說路近,不讓小袁送。小袁還是步行將他送到招待所大門口。小袁一路勸孔太平不要將禮尚往來的事,全當作是黨風所不能容許的腐敗。當幹部的太清白,群眾雖然喜歡,可在同行中就沒人緣了。孔太平將司機小袁攆回房間,一個人又去了地委辦公大樓。

  孫萍依然沒去辦公室。孔太平只好轉到孫萍的住處,見門上的紙條原封未動地粘在那兒。如此怠慢讓孔太平心裡很不好受。他正在想下一步怎麼著,忽然發現段人慶在前面大大方方地走著。孔太平多了一個心眼,悄悄地跟上去,看著段人慶走進一座小樓。那座小樓同孫萍的住處相比,簡直有天堂地獄之別。孔太平在密密的灌木籬笆後面,等了不到十分鐘,就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將老段送出門。孔太平聽見那女人吩咐段人慶,說老鄭正在辦公室裡等著他。段人慶沖著那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人,畢恭畢敬地說了聲謝謝阿姨。轉身就往地委辦公大樓走去。

  「女人說的老鄭,會不會就是地委組織部的鄭部長?」

  這個問題讓孔太平怔了好久。他慢慢地走著,覺得自己挺悲哀,費盡心機玩些小花樣,目的只是騙小袁,不想讓小袁小瞧自己,知道自己沒門路,連地委的鬼都不理自己。看人家姓段的玩得多瀟灑,大明大白,昂首挺胸,誰也不怕。孔太平預感到會碰上段人慶的車或司機,剛剛走出宿舍區,便真的望見段人慶的車停在辦公樓旁。他沒有別的事可做,索性耐心地往下等。一個小時之後,一個像秘書一樣機靈的男人陪著段人慶從辦公樓走出來,親親熱熱地將段人慶送上車,段人太與他握了三遍手才將車門關上。

  段人慶走後,孔太平強打精神回到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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