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痛失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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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太平說:「不用查,別的問題我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經濟上有問題,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個企業被他搞垮了。」 聽他這一說,黃所長當即擂了孔太平一拳,並誇獎孔太平是個清官坯子。黃所長後面說的這幾句話只是試探:凡是有問題的領導,在下屬案發以後,總是想方設法找檢察院裡的人探聽,判斷下屬是否將自己牽聯進去。孔太平敢於置檢察院而不顧,說明他在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嚇了一跳,他沒料到黃所長在這種氣氛下還在搞偵查,黃所長告訴他,其實許多案子都是在不經意中發現並破獲的。黃所長問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趙衛東的一些個人隱私。孔太平一口謝絕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同趙衛東實際上是在搞一場政治競爭,知道了隱私就會加以利用,這會導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別看一時可以得勢,但最終還是不行的,因為別人知道了這一點後會充分作好防範,什麼事都有一條暗暗的紅線作界限。失去別人的信任比什麼都可怕。黃所長覺得孔太平的這段話裡充滿了哲學辯證法。 救災工作搞了差不多十天,災民總算都安置下來了。資金緊巴巴的,對付著也熬了過來。孔太平沒有花客戶們的捐的那幾萬元錢,他想著冬天最困難的時候,得預防著點。孔太平讓小趙將那些錢分文不動地依然存進銀行。 6 孔太平剛剛鬆口氣,便又到了月半發工資的日子。先是財政所丁所長找他訴苦,說自己無論怎麼樣努力奔波也只是籌集到全鎮工資總數的百分之六十。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財政的趙衛東。丁所長去了以後又依舊回來找他,而且是同小趙一起來的。孔太平擺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說自己這個月工資暫時不領,為鎮財政分憂。小趙提出先將那筆捐款挪出來用一用,到時候再填進去。 孔太平正色說:「不許提這筆錢,誰若是動一分,我就讓誰下崗。」 丁所長這時才說:「實在不行,可以將養殖場下月應交的款項先收了。」 孔太平早就料到這一招,他估計這是趙衛東私下設計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進入養殖場。他不動聲色地說:「這得看人家企業同不同意,洪塔山若同意我也沒意見。」 丁所長說:「洪塔山那裡得孔書記發話才行,別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慍怒起來。「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好像洪塔山是我的親信家丁,可我聽說你們哪一個去不是在他那裡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詩瑪一陣子就光了。」他站起來大聲說:「我累了,我要休息,現在該輪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讓小趙通知鎮裡主要幹部到一起開個會。會上他沒說別的,只說自己這幾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從明天起休息一陣,順便檢查一下身體,家裡的工作都由趙鎮長主持等等。趙衛東沒有當面提錢的事,反而說希望大家在這一段時間裡盡可能不要去打擾孔書記,讓他回家靜靜地休養一陣。孔太平從這話裡聽出一些意思來,但他懶得同他計較。 回到屋裡,孔太平獨自坐了一會,然後開始將一些必須用品放進手提包裡。經過清點,口袋和抽屜裡的錢,不算那些毛毛票,剛好夠一百元。錢是少了點,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緊。屋子裡很熱,鎮上又停了電,只靠自己用扇子扇風,實在夠嗆。他想起家裡空調的舒適,老婆的溫存,兒子的可愛,心裡忽然有了幾分期盼。 這時,田毛毛敲門進來了。幾天不見,田毛毛變了模樣,頸上多了一條金項鍊,身上的連衣裙不僅是新款式,而且沒有過去的那種皺巴巴的感覺。孔太平多看了幾眼,田毛毛就問自己是不是變漂亮了。孔太平沒有回答反過來問,洪塔山是不是已將甲魚苗按數給她了。 田毛毛說:「如果不是做成了這筆生意,我能有錢買這些東西嗎?」她補充說,「我現在既不像民辦教師也不想當民辦教師了。」 孔太平說:「那你想做什麼?」 田毛毛說:「暫時保密,不過我想你到時肯定會大吃一驚。」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問,他說:「舅舅好嗎,聽說他同養殖場的人幹了一仗?想必身體沒有什麼問題。」 田毛毛說:「他還是老樣子,一天到晚都在那兩畝半田裡泡著,將棉花種得比我媽媽還漂亮。」 孔太平說:「怎麼不說他的棉花種得比你還漂亮?」 田毛毛說:「他心裡是想,可是沒能做到。不過他也不敢,他種的棉花若是比我還漂亮,恐怕每株都要變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說:「那也是,光你這小妖精就夠他對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來,她忽然問:「表哥,你知道我給甲魚苗取了什麼名字?」 孔太平想也不想就說:「迷你王八。」 田毛毛尖叫一聲說:「表哥,你太可怕了,以後我要躲著你點,不然的話,哪天你將我賣了,我還得傻兮兮地幫你數錢。」 孔太平差一點沒將手中的茶杯笑掉了。田毛毛撒嬌時,那種體態特別讓孔太平喜愛。田毛毛將一隻紅絲線系著的小玉佛送給孔太平,說是她特意買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還搬出賈寶玉作證明。孔太平不敢戴這玉佛,且不說黨政幹部戴這東西影響不好,單就三十出頭的年齡也不合適。田毛毛說幹部們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態衰老得太快,總以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討論這個,轉而問那個住醫院的民辦教師的情況。聽說那人已出了院,並且已領到拖欠幾個月的補助工資,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來。 說了一陣閒話,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幫忙,做做她父親的工作,她想同家裡分開過。孔太平吃了一驚,直到弄清她的真實目的是想分得那兩畝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面積後,他才稍稍寬下心來。孔太平一邊問她要分地幹什麼,一邊在心裡做出推測。田毛毛不說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見孔太平不肯表態做田細佰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著嘴氣衝衝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門外留她吃過午飯再走,她連頭也不回一下。 孔太平開玩笑說:「看來我不是迷你型的表哥。」 田毛毛回一句話:「你錯了,是我這作表妹的不是迷你型。」 田毛毛走後,孔太平到辦公室裡去轉了轉,翻翻當天的報紙,發現地委辦的日報上有一篇消息,說鹿頭鎮黨委政府高度重視教育,並將孔太平出差剛回就在深夜裡去醫院看望教師,千方百計組織資金補發拖欠的教師工資等舉例出來。孔太平一看文章裡沒有點趙衛東的名,就猜出是孫萍寫的。因為本鎮的業餘通訊員,無論何時也不會忘記在字裡行間裡做到黨政一把手之間的相對平衡。他拿上報紙去找孫萍,孫萍不在。剛好小趙從身邊經過,問起孫萍去哪兒了,小趙提醒他,孫萍已打過招呼,說是回地委領工資。孔太平沒吱聲,他讓小趙將報紙上的文章剪下來,貼到會議室裡的榮譽欄上去。 因為沒有漿糊,小趙只將報紙剪下來,沒有上樓去貼。辦公室本來剩有的一瓶漿糊,昨天下午李妙玉借去貼計劃生育宣傳材料,用完後忘了擰上瓶蓋,一夜之間,剩下的那些漿糊全被夏季的高溫烤幹了。小趙說,趙衛東已吩咐,這一段一切辦公用品都不許買,一分一厘錢都要用來發幹部職工工資。孔太平有些霸道地指責小趙,為何那樣笨,不弄點水將漿糊重新化開。小趙明知化學漿糊幹過了不能再用水化,但在這種時候他哪裡還敢做聲。孔太平只想敲山震虎,說完想說的話,就將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小趙,讓他開了門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漿糊。小趙拿上鑰匙趕緊去了。 孔太平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待小趙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個徹徹底底,下午乾脆去養殖場看看,順便看看田細佰。 養殖場占地有一百多畝,大小幾十個水泥池子裡放養的差不多全是甲魚。從前這兒規模很小,只能從別人那裡買來甲魚苗自然餵養,兩三年才能長到半斤以上,所以養殖場總在虧本。孔太平讓洪塔山來當經理以後,第一年就建起甲魚過冬暖房。洪塔山不讓甲魚冬眠,一隻甲魚苗一年時間就能長到一斤多。養殖場也有了豐厚的利潤。接下來洪塔山就動手擴大養殖場規模,並創出鹿頭鎮養殖有限公司這塊響噹噹的牌子。孔太平悄悄走近養殖場新搞成的甲魚繁殖池,只見成千上萬只甲魚苗像一朵朵印花趴在池邊的沙地上,嬌小玲瓏的樣子非常可愛。孔太平想著黃所長和田毛毛給這些小傢伙取的「迷你王八」名字,忍不住一個人輕輕地笑起來。某一時刻裡,他不經意地咳了一聲。只見先是近處的「迷你王八」們紛紛逃入水中,接著是稍遠處和更遠處,默默的騷動過後,印花般的小傢伙都不見了,池邊只有一帶銀色的沙灘。 孔太平繞著養殖場的圍牆牆根慢慢走著。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終總結大會上講過,養殖場是自己的心頭肉,他在位一天就決不許別人到養殖場裡胡來。他規定鎮裡的幹部進養殖場,必須有鎮委和政府辦公室出具的介紹信。這個規定開始執行得很好,後來同趙衛東的磨擦出現以後,他也不願執行得太認真了,以免矛盾擴大。正走著,圍牆轉了一個九十度的急彎,跟著就聞到一股農藥味。他緊走幾步登上圍牆牆角上的塔棚。就在眼皮下面,養殖場圍牆呈現出一個「凹」字型,那凹處是一塊長勢極好的棉花地,一個快六十歲的男人正背著噴霧器在棉花叢中噴灑著農藥。 孔太平叫了聲:「舅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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