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痛失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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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泥石流襲擊過的村莊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裡從家裡倉皇逃出來的人們,多數隻穿著一條褲衩。失去衣服遮護的女人們全都擠成一團躲在一處山凹裡,高高低低、一聲接一聲地哭著。男人們望著面目全非的垸子,一聲不吭地怔在那裡。天上還在下著雨,泥濘在男人女人那裸露的身體上流淌著。孔太平記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學,就想將災民轉移到學校裡去躲一躲,他淌過齊腰深的泥濘過去看時,才發現學校已被毀得乾乾淨淨。就連學校操場邊的一棵有八百年樹齡的古銀杏,也被連根拔起,拋到很遠的一處山崖下。 孔太平他們忙了半天,救災工作才有點頭緒。中午過後,蕭縣長帶著縣裡有關領導還有趙衛東一起趕來了。一見面趙衛東就說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務。孔太平免不了要說幾句客套話。但他在心裡還保持著警惕,趙衛東能在半天之內完成這些錢糧任務,可見他的潛力很大。孔太平讓趙衛東仍舊回鎮裡去組織救災的後勤保障工作。這時候,天已晴了。太陽一出來,氣溫就急劇升高。孔太平夜裡沒有休息好,白天裡一急一累,外加太陽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沒有好好吃東西,他正在指揮別人搭簡易棚子,突然一陣暈眩,頭一歪人便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到陰涼地方,李妙玉連忙找到白院長來親自給他推了一針葡萄糖。 孔太平醒過來不一會兒。洪塔山匆匆跑來了。孔太平以為洪塔山是來救災的,一搭腔才知道他還是為了那幾個客戶玩小姐的事。派出所名義上是將鄧松他們放了,但還扣著他們的身份證,以及他們的交待材料。他們被放出來時,派出所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說什麼。洪塔山推測,可能是要他們拿錢去贖回那些證詞證物。 天災人禍都處理不過來,洪塔山又拿這說不出口的事來煩他,孔太平真有點惱火了,他生氣地質問洪塔山:「你是不是還想我去養殖場當拉皮條的乾爹!」 洪塔山並不示弱,他說:「你信任我,讓我當這全鎮財政頂樑柱的頭頭,我得對你負責,不然企業出了問題,到頭來還得你出面收場。」 孔太平說:「你別拿這個來要挾我!」 洪塔山說:「我說的是實話,換了趙鎮長我還懶得這麼跑腿費口舌哩。養殖場不是我的。辦垮了我還正好去幹個體。」 洪塔山說能不能拿錢去賄賂派出所的人,他等著聽孔太平的答覆,有人挑擔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將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說著轉身跳進淤泥中,幫忙尋找被掩埋的物件。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絕不能開口表態同意洪塔山這麼做,這是原則問題。然而,卡著養殖場客戶的脖子,實際上也就是卡著他的脖子。養殖場一垮,全鎮財政一癱瘓,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終結了。孔太平發愣時,別人以為他還在休息,都不忍來打擾。他一個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於覺得有個辦法可以一試。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發現。孔太平告訴洪塔山,天黑之前將那幾個客戶用車送到這兒來,名義上是找黃所長說情,實際上是要他們觸景生情,主動表示愛心善心,先讓他們受感動,再讓他們自己去感動黃所長,形成一個連環套。洪塔山覺得除此以外別無它法,假如這個連環計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結果。 鹿頭鎮雖然山多溝多,畢竟只那麼大一個地盤,桑塔納跑一個來回,也就個把鐘頭。洪塔山將鄧松等人領上山時,孔太平也不失時機地將黃所長叫到身邊,藉口商議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邏值班。黃所長說為了防止發生萬一還是派人頂幾夜為好。孔太平正在點頭,洪塔山和鄧松他們走攏來了。幾個人嚴肅的面孔上都流露著震驚與痛苦。洪塔山對黃所長說,鄧松他們是特地來請求寬恕的。 鄧松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的事算個屁,是自討苦吃,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喲。太多錢我也拿不出來,說話算數,我捐一萬塊錢幫助他們重建家園。」 鄧松一帶頭,剩下幾個也馬上做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萬。鄧松他們身上沒有帶現金,每人寫了一張欠條當場交給洪塔山。讓洪塔山先替他們墊付,他們回去以後馬上將錢匯過來。洪塔山與他們的業務關係很密切,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孔太平見他們正按自己預計的去做,心裡很高興,自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並且大聲對現場四周的幹部群眾作了宣佈。孔太平特別提到鄧松,說鄧松的愛人被江西修水縣的人綁架了,此時此刻生死未卜,鄧松卻置自家的災難不顧,先來此幫助受災的鹿頭村人民。受了災的那些人被孔太平的話說得一個個熱淚盈眶。激動一陣後,鄧松他們又回過頭來說泥石流。說到最後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他們都聽說過泥石流的厲害,可是沒想到泥石流這麼厲害,簡直就像一群餓狼攻擊一頭瘦牛。 孔太平抓住時機對黃所長說:「這些人心裡還不壞,還算有良知。」 黃所長看了他一眼說:「孔書記,儘管這幕戲只有我一個觀眾,但我還是被感動了,不管怎樣,我也得為這些災民著想啊。」 說著話,黃所長取出腰上的對講機,他先喂喂地聯絡了幾聲,然後不知對誰說了句:「迷你王八的案子就當沒有過,放他們一馬!」 洪塔山一高興,當場表示要送一台手機給黃所長。鄧松他們千恩萬謝地說了不少好話,他們最怕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黃所長叫他們去派出所將身份證拿走,其餘材料當面毀掉。鄧松他們跟著洪塔山走後,剩下孔太平和黃所長站在樹陰下。 過了一陣孔太平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問黃所長剛才同手下說話時,像是提到什麼迷你王八。黃所長點頭稱是。孔太平還是有些不理解,黃所長將四個字一個一個地寫了一遍,並說它特指那些甲魚苗,孔太平恍然大悟,連連說黃所長有才氣,一句話就將醜了幾千年的甲魚變得有了詩意。見孔太平感慨,黃所長歎息起來。 「搞政治的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總愛耍些小花樣,其實有些事明瞭說效果反而更好些。」 「這樣作也是窮怕了。明裡是一級政權,可是光有政沒有權,有時只好做些違心的事,搞些短期行為,欺下瞞上,敲左詐右,不這樣日子就沒法過。」 「我也對你說點真心話,不是體諒你的難處,這一回非要讓你服輸不可,只要我咬住養殖場,你孔書記就是有九條命也過不去這一關。」 「我的話你可能不相信,哪個狗日的想賴在書記的位置上不下來。我早就不想幹,可人總得爭口氣,不幹了也得有個體面的退法。有人想攆我走,可我偏不走。」 「我知道你指的是誰,是趙衛東,對不對?那小子鬼頭鬼腦的,還總想同我套近乎!不是賣乖,我更喜歡你一些,哪怕有時是對手,同你幹仗很過癮,輸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來,黃所長也跟著笑。 笑過之後,孔太平說:「到了這份上,我們索性說個明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狀?」 黃所長說:「我們這兒沒有,縣局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說:「你得幫助我探個虛實,查一查到底情況如何,最少讓我心裡有個底。」 黃所長說:「我可以問出個九分,剩下一分你就不要找我了。」 孔太平說:「能這樣我就很感謝。」 黃所長說:「檢察院那邊查不查,那邊可是經濟案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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