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痛失 | 上頁 下頁


  這時,黑暗的車廂裡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現在的人真幸福,開飯時間晚了一點就可以大聲叫餓。大躍進時,幹部們只知道刮浮誇風,第二年春荒一來,餓死的人比蝗蟲還多,活著的人也沒有誰敢說一聲餓。」

  孔太平一回到家裡就給鎮裡打電話,讓司機小許來接自己,然後鑽進衛生間裡沖涼。月紡在外面和誰說話他也沒聽見。沖完涼出來,才知道段人慶將自己扔在車上的行李送來了。月紡問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慶發生衝突了。孔太平沒好氣地說要月紡別管這些事,將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為半個月沒見面,月紡忍著不做聲,她剛做了妻子應該做的那些事後,小許的車就到了。這時候月紡才眼睛汪汪地說,孔太平盡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點不像段人慶,做起事來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紡將縣裡最近發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說給孔太平聽,那意思不讓孔太平一到家便又離開家。孔太平沒有上月紡的當,聽了幾樣自己感興趣的事後,就起身吻她。

  2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陽一樣烤得人渾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車前排上,兩條腿都快被發動機的灼熱烤熟了。車上沒有別人,只有他和司機小許,按道理後排要涼快一些,因為離發動機遠。孔太平咬緊牙關不往後挪,這前排座如同大會主席臺中央的那個位置,絕不能隨便變更。孔太平心裡一直在想月紡說的那件事:縣裡的一把手姜書記在招待所打開那套專門用來接待地委省委甚至從北京來的領導的房間午睡時,不知是空調的溫度調低了還是有其它原因,好好的人躺下去,到想爬起來時半個身子就不聽使喚了。縣醫院不敢治姜書記的病,用救護車直接將他送到省城那家從德國人手裡接收過來的安濟醫院去了。姜書記前腳剛走縣就風傳他不會回來了,地委會給他安排了一個閒職。在縣裡,做到孔太平這個份上,姜書記挪動後帶來空缺上的連鎖反應,他應該有機會遞補。而且省委黨校的那個青幹班他也有機會進去。青幹班專門培訓三十六歲以下,現職為副處也就是副縣級的幹部。但是像孔太平這樣有基層工作經驗的鄉鎮一把手也能排進去。孔太平一想到自己這麼晚才知道內情,就有點恨鹿頭鎮太偏僻了,隔著一座鹿頭山,不管南風還是北風,吹進來時,就比別處晚了半個季節。

  司機小許一路罵著這鬼天氣,讓人熱得像狗一樣,舌頭吊出來尺多長。小許又說他的一雙腳一到夏天就變成了金華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沒有退毛。孔太平知道小許身上的汗毛長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裡奇怪,小許模樣白淨,怎麼會生出這許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問小許是不是過去吃錯了藥。司機小許說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來他馬上又聲明自己在這方面當不了冠軍,洪塔山才是鎮裡的十連冠。孔太平笑起來,說洪塔山那身毛,沒有兩擔開水泡上幾個回合,再鋒利的刀也剃不下來。小許告訴孔太平,若是遇到身上也長這種又黑又粗的體毛的女人,可要小心點,因為這樣的女人性感得不得了。兩人說笑一陣,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撲面而來。

  吉普車轟轟隆隆地闖了進去後,小許伸手將車門打開,並說:「孔書記,到了你的地盤,違點小規也不怕了。」

  孔太平沒說什麼,他先將車上的拉手握牢,另一隻手將車門打開。一股涼風從腳下吹向全身,酷熱的感覺立即消散了許多。剛剛有些涼爽的感覺,吉普車忽然顛簸起來,孔太平趕忙將車門關好。

  小許在一邊說:「不要緊,路上有幾個坑。」

  孔太平不等小許說完就厲聲說:「關上門,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小許沒敢吱聲,趕緊關上車門,同時減小油門讓車速慢下來。這以後,兩人都沒說話,路況好,車子走得平穩時,這種沉默有些不對頭。孔太平知道自己剛才說話聲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話說:「鎮裡最近有事沒有?」

  小許說:「別的都還好,只是洪塔山近期內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一下子敏感起來,他問:「出什麼事?」

  小許說:「縣公安局還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經濟上有問題。」

  孔太平說:「不對,經濟問題應該由檢察院辦理。」

  小許說:「要麼就是嫖妓搞女人。」說完,他笑了兩聲。

  見小許有些幸災樂禍,孔太平就說:「看樣子你是巴不得洪塔山被公安局的逮起來。」

  小許連忙說:「我可不敢這麼想,洪塔山的養殖場是鹿頭鎮的經濟命脈。」

  一輛桑塔納亮著大燈過來了,燈光刺得他倆睜不開眼睛。小許踩了一腳刹車讓吉普車停下,然後拉開車門跳到公路中間破口大駡起來。那輛桑塔納停下來後,從車上跳下一個人沖著小許對罵幾句,不過聲音聽上去還比較友好。小許連忙上前與其打招呼,孔太平一聽對方是蕭縣長的司機便連忙跳到地上,迎著正要下車的蕭縣長。寒暄幾句後,蕭縣長說孔太平太模範了,出去那麼長時間,回來了也不在家多呆幾天。孔太平開玩笑說,自己已經見著老婆,該做的事全做了。見蕭縣長高興,孔太平趁機問青幹班的情況。蕭縣長說這事以前是姜書記一手抓的,他也不知道內情。

  蕭縣長走後,孔太平站在路中間想了一會事,這時又有一輛桑塔納亮著大燈駛過來。孔太平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不乾不淨的話。小許馬上伸手將桑塔納攔住。孔太平認出它是養殖場經理洪塔山的座車。

  小許用拳頭擂著桑塔納的外殼,大聲說:「你們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鹿頭鎮亮著大燈會車。」

  小袁從車裡鑽出來分辯說:「因為你沒關大燈,我才學著沒關大燈。」

  小許說:「今天得讓你付點學費,認清楚在鹿頭鎮能亮大燈會車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許正要抬腳踢那桑塔納車燈,孔太平大聲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車後,司機小袁趕忙上前賠不是。孔太平支開話題,問他去哪兒。司機小袁說是送一個客人。孔太平見車內隱約坐著一個人,就揮揮手讓桑塔納開過去。桑塔納走後,孔太平將小許批評了幾句,他擔心小袁在送養殖場的客戶。小許說車子裡的女人絕不是什麼客戶,那副假眉假眼的妖豔模樣,一看就不是正經路上的人。聽說是個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數說司機小許。司機小許倒來了勁,不斷地說現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麼東西,居然坐起桑塔納來,書記鎮長卻只能坐破吉普。司機小許說他若有機會,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讓他太囂張。

  司機小許的話說得孔太平煩躁起來。眼看吉普車已來到鎮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讓小許停下車。打開車門時,他叫小許開車先走,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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