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痛失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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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在鹿頭鎮昏黃的燈火中消失後,四周突然靜下來。被燒烤透了的田野,發出一股泥土的釅香。月亮被醺醉了,滿臉一派桔紅。孔太平感到熱浪與涼風正處於相持階段,一會兒涼風撲面,一會兒暑氣襲人,進進退退地讓人怎麼也安定不下來。河堤外邊的沙灘上,稀稀落落地散佈著十幾個乘涼的年輕人。女孩子嗲聲嗲氣的軟話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聲,順著河水一個漣漪就漂出半裡遠。 孔太平十多歲時父母就死了,有幾年被寄養在舅舅田細佰家。那幾個夏天,一到夜裡,田細佰就帶著他,同湯河村的男女老少一道來這河灘乘涼。有天夜裡,滿河灘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聲:狼來了!狼來了!惹得許多人慌忙逃個不迭。後來田細佰大喊了一聲:「這麼多人還怕幾隻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聲制止了河灘上的慌亂,大家鎮定下來後才知道是有人在鬧著玩,目的是想嚇唬那幾個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著那人的耳朵,一使勁就將整個人扔進水裡。那人在水裡掙扎時,大群女孩紛紛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說誰再敢撒沙子,他就將身上的衣服全脫光,這才將女孩子嚇退。那人從水中爬起來時,田細佰對他說了幾句預言,斷定其人將來不會有出息。孔太平記起這個故事,卻不記得田細佰所說的這人是誰了。在當時他可是知道這人的姓名的,時間一長竟忘了。忘不了的是這人如今也該四十多歲了。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個方向上。遠遠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閃著一架霓虹燈,鹿頭河養殖有限公司幾個字一會兒綠一會兒紅,來回變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添了幾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個「殖」字壞了,只剩下半個「歹」字在晃來晃去。田細佰的家就在養殖場附近,雖然離得不算遠,可他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有進過田細佰的家門。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幾天一定要去田細佰家坐一坐,不吃頓飯也要喝幾杯水。 孔太平從縣商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下到鹿頭鎮任職已有四年了,頭兩年是當鎮長,後兩年任的是現職。論政績主要有兩個,一是集資建了一座完全小學,二是搞了這座養殖場。現在鎮裡的財政收入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座養殖場。他對養殖場格外重視,多次在鎮裡各種重要場合上申明,要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養殖場。實際上,這座養殖場也關係到自己今後的命運。回縣城工作只是個時間問題,關鍵是回去後上面給他安排一個什麼位置。小鎮裡政治上是出不了什麼大問題的,考核標準最過硬的是經濟,經濟上去了便會一好百好。 涼風一陣比一陣緊了,暑氣明顯在消退,河灘上幾個女孩子忽然唱起歌來。孔太平心裡一陣涼爽,他剛要加快步伐,迎面走來兩個人影。孔太平一認清那兩人是鎮教育站的何站長和鎮完小的楊校長,竟下意識地躲進河堤旁的柳叢裡。 楊校長走到孔太平藏身的柳叢前忽然停下來說:「等一下,我屙泡尿。」 何站長嗯了一聲說:「我陪你屙一點。」 好半天沒見水響。孔太平想站起來,又怕正好淋著別人的臊水。楊校長和何站長又說起來。 「白等半夜,孔太平竟留在縣裡偎老婆不回來。這熱的天女人有什麼味道。」 「人家去年就裝了空調,改善了小氣候,你還當是大環境啦!」 「你別笑我土,我還真沒見過空調是什麼模樣哩!」 「恐怕是你不注意。縣裡臨街樓房上掛著的像麻將裡一餅、二餅的東西,就是空調。」 孔太平差一點笑出聲來。兩個人一點也沒察覺,繼續發著牢騷。 「胡老師突然發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醫療費還要學校先墊付,他媽的這是什麼道理!」 「當官的只管自己,哪裡會真心實意地關心教育。你沒聽見剛才小許在鎮委大院裡嚷,要全鎮人勒緊褲帶買台桑塔納,不然出門太丟人了。」 「沒錯!隨便哪個領導賣台車子也夠全縣教師好好過上一個月——喂,老何,我這一陣不知怎麼的,屙尿特別費勁,老半天也掙不出一滴。」 「莫不是前列腺有問題,得趕緊查一查,男人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脫了——好好,總算屙出來了!憋死個人!」 一陣水響過後,兩人終於走開了。孔太平聽出他們要去鎮醫院。孔太平明裡暗裡聽慣了別人的牢騷話,他知道楊校長是在說自己,抬腿將眼前的柳樹狠狠踹了幾下,硬是將心中的火氣滅去了多半。 沒走多遠孔太平又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組的孫萍。孫萍一個人正順著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見她那模樣就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剛剛給男朋友寫完信。孫萍挺大方,說孔太平兩樣都沒猜對,是一個從不通音訊的大學高年級同學突然莽撞地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孫萍不等孔太平問就主動告訴對方的名字。孔太平不理解那男人為何取名叫毛筆。孫萍笑著重複說了一遍,不是毛筆而是毛畢。孔太平問她感覺如何。孫萍說她發現毛畢的文章寫好了。孔太平要她留心對方是不是抄了哪個名人公開發表的情書。孫萍一邊笑著表示認同,一邊說那個校友也是大學本科畢業,因為文章寫得好,分配時沾了大便宜,一出學校大門就成了省委的筆桿子。孫萍的話讓孔太平心裡一動,他迅速意識到,孫萍此時此刻對他說出這番話肯定有別的用意。孫萍來鎮裡報到時,介紹信上只說她是副科級,沒有說明她是不是副科長,也沒有說明她是不是中共黨員。因為是從地委來的,孔太平一直要鎮裡的人將她作為黨員對待,但凡黨內的會,一律通知孫萍參加。孔太平等著孫萍的下文,不料孫萍卻說,鎮裡人都知道孔太平今天回來,包括楊校長在內的好幾撥人一直在鎮委院裡等著他,直到小許一個人開著車進院後,他們才散去。孔太平問清除了楊校長是準備找他要錢以外,別人都是來伸冤告狀的,便多多少少地放心下來。 這年頭只要不涉及到錢,一切都好辦。孔太平和孫萍站在路中央,說了一陣閒話。後來孔太平要孫萍給他幫忙做件事,馬上到鎮醫院去看看那個姓胡的老師到底是什麼原因住院的。孫萍答應後便往鎮醫院方向去了。孫萍回應得很響亮,一點也不像是從上面下來的幹部,這讓孔太平心裡更有把握地認定,孫萍確實有事求自己幫忙。 一進鎮子,街兩邊乘涼的人都拿眼光看著孔太平。同他打招呼的人卻很少,偶爾開口也是那幾個禮節性的字。孔太平平常進出鎮子總是坐車,同鎮上的人見面的日子不多,這般光景讓他有些吃驚。自己剛來鎮上時可不是這樣,那時誰碰見他都會上前來說一陣話,反映些情況,提點建議什麼的。孔太平看見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幾個孩子,就走上去詢問他家中的情況。他以為老人的兒子,媳婦外出打工去了。誰知老人氣呼呼地告訴他,孩子的父母都讓派出所的人抓了起來。老人說,自家幾個人在一起打麻將帶點彩犯什麼法,開口就要罰款三千。那麼多貪官污吏怎麼不去抓,那麼多貪污受賄的人怎麼不去抓?老人一開口,四周的人都圍攏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孔太平總算搞清楚,原來鎮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動,抓了四十多個打麻將賭博的人,清一色是鎮上的個體戶,不要說是幹部,就連農民也沒有一個。他們認為這一定是派出所的預謀,十幾萬罰款夠買一台桑塔納。孔太平藉口自己剛回,不瞭解情況,轉身往人群外面走。 老人在背後說:「我將話說明瞭,要錢沒有,要命有幾條。」 孔太平沒有理睬。 老人又說:「這哪像共產黨,簡直是……」 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話出口,便猛地轉過身大聲說:「不是共產黨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這些私營業主先富起來,你們能有今天這麼大的鋪子?錢來得太容易了,就想賭,是不是?莫以為自己逃稅的手腳做得乾淨,讓你逃才逃得了。你懂不懂,孔明知道關羽會放曹操才讓他去守華容道。不讓你逃時,你就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得了共產黨的恩惠卻想著別人的好處,這叫什麼,這叫混帳王八蛋!前年訂村規民約時,你們都簽過字,賭博就要挨罰。不想交罰款的人明天來鎮委會同我打個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靜下來。他什麼也不再說,一溜煙地回到鎮委院內,也不理睬別人叫他,站在院子當中扯著嗓子大叫老閻。分管政法的閻副書記應聲從自家門口鑽出來,孔太平要他馬上將派出所黃所長叫來。他剛開門進屋,住隔壁的婦聯主任李妙玉就送了兩瓶開水進來,並隨口問他這次出去的時間是不是延長了三四天。孔太平說,剛開始只準備參觀一下華西村,後來大家都鬧著要去張家港市看看,參觀團的領導只好修改日程安排。李妙玉問他有些什麼收穫,孔太平一邊歎氣一邊告訴她,經驗很多,可是太先進了,他們一下子學不了,還得敲自己的老實鑼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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