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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〇


  一場大戰在即,河灘上從早到晚都有人在進行戰鬥演習。想起來,最早馬鷂子帶人在這裡演習時,自衛隊員們一律喊著:「預備——殺!」馬鷂子逃走了,由傅朗西等人組織起來的獨立大隊將操練的口號變為:「一、二、殺!」多少年後,當初的人差不多都死了,由一省指揮的這些也跟著叫紅衛兵的人,將已經短得不能再短的過程全省了,直截了當地高喊:「殺!殺!殺!」

  天門口很多年沒有如此緊張過。由於大敵當前,在一省強行向雪葒施愛的事情上,杭九楓難免有些猶豫。何況一省始終堅持,雪葒是柳子墨同日本女人小島和子所生,在本質上與有名無實地做了雪家媳婦的阿彩異曲同工,如果阿彩不是雪家女人,雪葒也不是雪家女人,如果將阿彩算做雪家女人,杭九楓所說的家訓,早就被他自己破壞了。杭九楓終於沒有強行扭斷一省的感情,他略顯遷就地告誡,戀上雪家女人,如果對手是一個師,就等於自損一個主力團的戰鬥力,如果對手是一個營,就會失去一個加強連的預備隊。一省將對雪葒許諾的婚娶時間,從三天延長至三十天,他堅信對天門口的威脅,用不了一個月就會解除。

  一省明白雪家喜歡安寧,他要將與雪葒走向天長地久的婚禮,安排在天高氣爽月白風清小溪流響晨露孤香的意境中。

  為了搞到打仗所需要的武器彈藥,久經沙場的杭九楓親自出馬,帶上十幾個人,連夜趕到縣城,沒費多少力氣,就從人民武裝部的武器庫裡拿到兩挺機槍、十支步槍。杭九楓很想送一支手槍給一省,可惜武器庫裡沒有。佩戴在武器庫管理員身上的手槍,是不能用佯裝遭到搶劫的辦法送給杭九楓的,事關一個軍人的名譽,絕對不能通融。人民武裝部的人看不慣許多人聚在巴河一司或者鐵衛隊的大旗下,一會兒宣揚要將城內的保皇狗一鍋烹了,學習大躍進,也用狗肉湯做肥料;一會兒又聲稱,不是明日,就是後日,還要奇襲發電廠和自來水廠,讓縣城變成一座死城。像其他人一樣,武器庫的管理員希望獨立大隊能夠成為一支裡應外合的力量。

  有杭九楓久經沙場的實戰經驗,加上一省的年輕氣盛,獨立大隊在戰術安排上已到了天衣無縫的境界。由於武器有限,小東山上的觀測室、西河左岸上的雨量室,不能再像狙擊小島北旅團那樣被利用了。獨立大隊將一挺機槍架在九楓樓上,另一挺則和鐵沙炮一起放在小西山上的糧管所裡。兩千精幹人員,也都按網開一面以擊潰鐵衛隊為方針,作了精心佈置。其戰役目的,設定為充分利用其陣腳大亂的機會,順流而下,乘勝掩殺,使整條西河盡歸獨立大隊的旗下。杭九楓的計劃到此為止。往後全是一省的夢想:甚至還有可能進一步橫掃相鄰數縣,摧毀巴河一司在各地勢力。

  一省的夢想讓杭九楓回憶起在傅朗西的領導下,獨立大隊所經歷過的最好時光。

  杭九楓依然堅信,任何對天門口的進攻,都會用對傅朗西的批鬥作為前導。這是他對白送的深刻瞭解,同時也是由於白送對天門口有著同樣深刻瞭解。那一天,內線還沒來得及送來消息,挖古的人就在四處傳說:傅朗西又被押回來了,明日上午開批鬥大會,地點就在湯鋪。在杭九楓的眼裡,白送施展的這種聲東擊西的伎倆只能瞞過那些玩打仗遊戲的孩子。當天夜裡,杭九楓按早就計劃好的方案,在湯鋪通往天門口的公路旁埋下第一支伏兵。換了別人,碰上杭九楓這種對手,將批鬥傅朗西的大會安排在與天門口緊鄰的湯鋪,仍不失為上佳選擇。白送是不會這樣做的,白送要的是一勞永逸,一飛沖天,一將功成萬骨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天門口批鬥傅朗西,不僅是在太歲頭上動了土,還會將天門口的太歲杭九楓變成所有人的卵屎。

  天還沒亮,天門口的人就被湯鋪街上的高音喇叭聲吵醒了。

  白送的人將十幾個高音喇叭架在湯鋪周圍的山頭上,隔著十幾裡遠也能聽見那反復播送的緊急通知。果然是說,上午十時在湯鋪召開批鬥傅朗西的群眾大會。吃早飯之前,街上的人還只是聚在一起挖古,說白送如何如何,傅朗西如何如何,杭九楓如何如何。

  早飯剛吃完,就見到四面山上的小路全是人,像小溪那樣,一股股地往下匯成一條大河,洶湧澎湃地朝向湯鋪。這只是西河自湯鋪往上的這一部分,往下的人會更多。才九點鐘,湯鋪那邊的高音喇叭就在不停地警告,要所有來參加批鬥大會的人切切遵守大會紀律,否則將按照階級敵人論處。

  儘管杭九楓在嘴上將白送說得一錢不值,心裡卻從沒有低估。

  作為久久渴望後才出現的對手,剛一交手,杭九楓就發現,自己完全看錯了,真正的對手不是白送,而是那些又一次被傅朗西發動起來的群眾。白送的計謀盡在杭九楓的預估當中。十點鐘到了,白送在十幾隻高音喇叭裡宣佈的不是批鬥大會現在開始,而是聲嘶力竭的吼叫,應廣大群眾的強烈要求,將批鬥大會會場轉移到天門口外的河灘上舉行。

  「驢子狼來了!注意要吃人的驢子狼!」杭九楓帶了一些人坐鎮小西山上的糧管所。那裡的地勢高,一發現遠處有動靜,便高聲沖著山下的人高喊。一省帶人在下街口設下第二道埋伏。他沒有機會見識真正的驢子狼,等到望見遠處沿公路快速奔跑的人群,他才笑著回應:「怎麼驢子狼全變成兩隻腳了!」

  等到那些人走近了,才發現既不是鐵衛隊的人,也不是一大早就趕往湯鋪打野的人,而是在半路上設下第一道埋伏的自己人。

  那些驚慌失措的老兵們還沒有進到下街口,出現在公路上的人驟然多了起來。遠處山頂上報信的消息樹,從一千人,變成三千人,接著又變成五千人、九千人。最後確定時,已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正在往天門口擁來。押送傅朗西的卡車出現得比較晚,在其前面是數不清的紅旗,還有比紅旗多出許多倍的領袖像和語錄牌。浩浩蕩蕩的人群,簇擁在卡車前後,最前面的人就要穿過涼亭,在公路轉彎的遠端,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在往外湧。更要命的是這麼多人齊聲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語錄歌,像打雷一樣滾過來的陣陣聲音,將那些守街壘人從頭到腳全都震酥了。「白送是個狗卵子,將全西河的人都動員來了!」一省慌亂地往糧管所裡打電話:「怎麼辦?打不打?」杭九楓還很鎮靜:「打!~將槍口抬高,放空槍嚇死他們!」一省還沒來得及下命令,守街壘的人已經臨陣脫逃了:「打個卵子!這麼多人,惹瘋了他們,會把我們踩成腳趾縫裡的臭泥!」白送率領的人潮,像餓極了的驢子狼群一樣從下街口進來,轉眼之間就將一條小街吞沒了。獨立大隊的人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跟著一省向後山逃跑。進到糧管所,大家喘過氣來,才發現杭九楓不見了。

  白送沒有立即指揮鐵衛隊向盤踞在小西山上的獨立大隊發起最後攻擊。一如他在高音喇叭中宣佈的那樣,當前所未有的人群擠滿春水尚未到來的河灘時,首先舉行批鬥傅朗西的群眾大會。

  白送的手下先上臺將大會紀律大聲念了一遍。也不用人請,白送隨後就出場了。

  白送的樣子與往日相比有很大不同,他在土台正中站了足足三分鐘,直到河灘上那麼多的人全部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不敢出聲時,他才石破天驚一聲吼:「將天門口反動勢力的總後台、大叛徒、大內奸、大流氓傅朗西押上臺來!」從左岸的河堤下躥出兩個人,架著傅朗西的雙臂在土台前面站定了。

  不等白送再說什麼,人群後面突然爆發出更為響亮的喊聲:「白送,你敢動傅政委一根毫毛,我就將這顆人頭割下來!」

  白送在臺上離得遠沒有看清,只聽見台下的人在驚呼:「雪葒!

  是雪葒!「杭九楓一手揪著雪葒,一手拿著短柄柯刀,順著人群中閃的縫隙,很快來到台前。

  「你這個狗卵子,快放了傅政委!」說話時,杭九楓用手裡的柯刀緊緊勾住雪葒的脖子。

  白送面色嘎白,想說休想,又不敢出聲。這時候,會場上的高音喇叭裡出現一聲長長的歎息:「九楓,不要這樣做快鬆手放了雪葒!我願意接受他們的鬥爭,我這一生犯的錯誤太多,有他們來鬥爭,心裡反而會更安靜。」

  所有人都聽清了,這是傅朗西的聲音。杭九楓抬頭看去,傅朗西怎麼變得像那早已死去的梅外婆!

  「傅政委,這是獨立大隊為營救你而計劃的!」

  「你是救不了我的,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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