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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九


  提起洪紅宏,雪葒就免不了要傷心。雪檸也不多說,趕緊找了一根針錢,要將旗袍下半部分縫一縫。脫下旗袍的雪葒露出完全成熟的身子。雪檸想看,雪葒卻躲到身後,不許她多看一眼。雪檸背對著雪葒長歎一聲。

  雪葒主動說:「你不要擔心,我會將自己嫁出去的。」

  雪檸卻說:「你姐已經三十多歲了,我是擔心她,一個人過日子,總像飄在半空中生不了根的雲。」

  雪檸在旗袍上縫了一通,好不容易收了線,試了試後發現還不如先前,又將縫上去的線,一點一點地用針挑起來。

  天黑後,有人將汽燈點亮了。一通打鬧台的鑼鼓響過,四面八方的人紛紛擁到小教堂門口。聽說有新節目,大家都很興奮,好不容易盼到雪葒出來,男男女女突然都不做聲,兩隻眼睛只顧盯著看,那些說的和唱的聲音全都成了左邊耳朵進去,右邊耳朵出來的北風。穿著旗袍的雪葒在眾人面前來回走了許多遍,從汽燈照不到的地方射出來道道目光,混在一陣陣的風中撫遍她的全身。雪葒不覺得自己演的是壞女人,那些大同小異的目光也在表現著同樣的意思。女人們羡慕,男人們渴望,幾個同雪葒一起演戲的人,將排練時始終強調的仇恨忘光了,說出來的話沒變,做出來的動作也沒變,卻在情感深處多出一份愛慕。雪葒將自己的臺詞說完,將自己的動作做完,配戲的同伴上前來伸手押她下場時,有人競在暗中叫了起來:「讓她再演一會兒!讓她再演一會兒嘛!」惹得滿場的人如釋重負般輕輕哄笑了一陣。

  別人還有節目要演,雪葒在一旁獨自靜默。一省突然冒出來,要她跟著自己去小教堂。在雪葒的記憶中,一省好久沒有主動開口同她說話了。「我要同你談談武漢來的紅衛兵!」被改作區公所的小教堂,如今又成了獨立大隊的司令部。「你為什麼要抱著那些傢伙的大腿不放?」一省關上門,能進到屋子裡的只有一些飄揚的歌聲。「我讓你參加宣傳隊,你卻處處懷念洪紅宏,我這心裡會如何想,你難道真的不清楚嗎?」一省說的都是坦率話,「白送的事我們偵察得很清楚,他在大學裡同一個女紅衛兵亂搞。後來又被那個女紅衛兵出賣了,這才不得不回天門口。我不造謠,洪紅宏的事,我只是猜測,他一定是被同伴們害了。這是我父說的。你應該瞭解他在這方面的才能。他一看那些紅衛兵的臉色就明白,洪紅宏已被他們失手害死了。」一省一會兒凶,一會兒善,「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你。你是天下最美的美女,為了你,我對著天堂發過誓,哪個敢娶你,我就殺了哪個。那時我還沒有見過你穿旗袍的樣子。

  我讓你迷住了,要是不將你身上的旗袍脫下來,我這眼睛就看不見別的東西了。「一省主動伸出手來,試了幾下,也沒解開一粒扣子,心裡一急,手上的力氣也大多了,只聽得一聲撕裂,旗袍開了一個口子。一省趕緊說:」你莫心痛,你一心痛我就更心痛。我有好東西賠給你,你想不出來是什麼。我對你說吧,是雪狐皮大衣。阿彩剛剛葬到墳裡,就被我挖開,將那雪狐皮大衣偷了出來。藏在我父從前藏雪狐皮大衣的那個地方,明天早上我就去取出來,送給你。」

  一省將雪葒緊緊摟住,稍一用力就抱上了床。天在不停地搖晃,地在不停地顫抖。既沒有火,也沒有山,卻能像火山一樣爆發。

  看得見波浪,看得見潮水,卻找不到大海在哪裡。天寒地凍時有溫泉沐浴,烈日炎炎時有涼風習習。一汪春水從冰封很久的天堂裡流出來,清香撲鼻,人不醉,心卻醉。潺潺汩汩地,一半是眼淚,另一半還是眼淚。

  雪葒還在床上悄悄落淚,就聽見杭九楓在門外低聲怒吼。

  「我已經是你的丈夫,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你先回家,我不像洪紅宏,我說話是算數的,不管我父的思想工作做得通、做不通,三天之後我們就開始合家過日子。」一省先對雪葒說,打開門後,再對杭九楓說:「你想打死我就動手,你想吃了我就動口,只要你給我留了一口氣,我就要勻出半口,用在雪葒身上。」

  雪葒心情零亂地回到家裡,還沒開口說話,便撲進雪檸懷裡痛哭起來。不一會兒,雪檸也哭起來。母女倆此起彼伏地哭到半夜,嘴唇都咬出血來,也不肯哭出聲來。

  快到黎明時雪檸才說:「是不是一省?」

  雪葒也想說說話:「他說他這輩子只愛我一個人。」

  「愛得再狠,也不能像畜生一樣對待別人呀!」

  「我不哭了,你也不要哭,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我不哭,我只是想流眼淚。杭家男人還算不錯,有人連畜生都不如!」

  雪葒從這話裡聽出一些弦外之音:「你是不是也受過欺負,憋在心裡說不出來?」

  雪檸哆嗦著將雪葒抱得更緊。雪葒一連問了三遍,還點著名,從傅朗西、董重裡和林大雨,一直說到街上那些總在雪家女人面前轉來轉去的有名有姓的男人。雪檸不讓她再問下去,她從廚房裡掇出一盆熱水,在雪葒臉上擦一擦,又在自己臉上擦一擦。隨後再掇了一盆熱水,要雪葒將微微出血的下身細細地洗乾淨了。最後才泡上兩杯紅糖水,母女倆相對而坐,徐徐地喝下去。

  「過去的事就不說了,生到這個家裡,註定了是這樣的命。梅外婆還有最後一封信,我們來看看她又要說些什麼吧!」

  雪檸將梅外婆的信取出來,輕輕地拆開。梅外婆只說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愛是人一生中最不容易做的一件事,我很高興曾經愛過你們,所以,我也為自己高興,這輩子做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

  雪檸喃喃地表示,這是一條不是道理的道理。

  一五二

  春水再起,乍暖還寒。那天早上,一省將自己脫得光光的,跳進雨量室外面的西河裡。右岸上有座天生的石頭河擺,將流水撇過來,使得左岸的這一帶水比較深,而且從不改道。一省在冰冷的河水裡沉浮幾下,竟然找不著同樣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雪狐皮大衣。因為太冷,因為太急,一省爬起來站在河堤上放聲吼叫,指名道姓地叫著杭九楓,雖然沒有罵出髒話,那語氣也和最髒的話差不多。杭九楓不緊不慢地趕過來,要一省說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見一省張口結舌地不知說什麼好,杭九楓才伸手拉過他,指著鼻子說,如今雪狐皮大衣屬￿阿彩,這是自己當眾說過的話,沒想到一省竟然起了賊心,連墳裡的東西都敢偷,幸虧他有先見之明,又將雪狐皮大衣悄悄穿到阿彩的屍體上,不然就會害得他成為一個說話不算數的人。杭九楓還說一省真是利令智昏,將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東西,送給自己喜歡的女人,這是天門口從古到今從沒有人做過的蠢事。這時候的一省只記得為了生氣而生氣,實在無言以對了,他便猛一伸手將杭九楓推進河水裡。杭九楓自然要還手,他從水裡跳起來,沒有太費力氣就將一省按在水裡狠狠灌了一通涼水。

  若不是一件突如其來的事,父子倆這番莫名其妙的交手,不知將以何種方式結束。

  一早起來上雨量室記錄水文變化的雪葒,蹲在河灘上失聲痛哭,嘴裡不是喊一省,而是一聲聲叫著:「洪紅宏!洪紅宏!」離雨量室不遠,年年都要讓河床改道的流水,從雪檸第一次被男人深深吻過那片河灘裡,沖出已經死去多時的洪紅宏。扒光了上身的屍體上還能看出形狀不一的傷痕,既被鞭子抽過,又被棍棒打過,還有幾十處像是煙頭的燙痕。雪葒哭著叫來楊醫生,請他細細地驗過屍,還要一省在驗屍證明上簽字,好使將來有機會查出洪紅宏的真正死因。換了別人,一省是不會簽名的。洪紅宏身上有軍用皮帶抽打過的傷痕,在天門口,絕大多數人都用布帶系褲子,似這種一寸半寬的軍用皮帶,洪紅宏的男女同伴個個都有。奪了區公所大權的一省還可以下令結案,因為是雪葒要求的,所以他不僅簽了名,還主動招手叫來十幾個人,將洪紅宏抬到山上好生埋葬了。

  杭家父子結束自相殘殺,發現洪紅宏的屍體只是部分原因。

  更重要的是有內線從湯鋪傳出情報,白送已經回到湯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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