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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杭九楓著急也沒用,傅朗西說的話也像梅外婆:「你不要再用暴力,我已經快將自己救出來了。」

  杭九楓稍一猶豫,白送的手下就撲過來,搶葒,並將杭九楓押到臺上,同傅朗西站在一起陪鬥。

  早春的天門口,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天堂上漂國的是雪一樣潔白的雲朵,西河裡流淌的是翡翠一樣的清水,正在解凍的流冰偶爾會在淺灘上堆積起來,將燦爛的陽光一閃一閃地推向廣闊的西河,以及河灘上大部分沒有目的、聚到一起只是因為打野的人們。

  春水已經有了氾濫的跡象。隨著水線悄無聲息地抬起,屢屢矮遭水流沖刷後形成的沙岸會在人們看得見也能料得到的時候突然崩崩塌,在河流中激起一股浪花,只會影響近處的翠鳥和很快就回歸:回歸悠閒的小魚花翅兒。河灘上的人多得一望無際,卻阻塞不了河流

  當年由傅朗西領著杭九楓一手締造的會場,被用來批鬥他們二人。雖然角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杭九楓身上的狠氣一點也沒變,只要有人想上來對傅朗西動手動腳,杭九楓就會提醒那人,看看小西山上是不是還飄揚著獨立大隊的旗幟。杭九楓的話很見效,那些上臺來批鬥傅朗西的人話說得再狠,也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想打他就打他,想踢他就踢他。二人挨著站在一起,不時地會裝著同臺上台下的人一起喊口號,而說上幾句要緊的話。杭九楓問傅朗西為何會被白送抓住。傅朗西卻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年王參議所說,紫玉有旺夫之相,是他的福星。杭九楓當然記得傅朗西的所有事。傅朗西接著又說,王參議說得很對,若不是紫玉在關鍵時候執意皈依佛門,使得他徹底清靜下來,很多問題這輩子也會找不到答案。杭九楓沒聽明白就生起氣來,罵紫玉不該丟下傅朗西不管,與其去那深山曠野之中獨守清燈,還不如真像傳說的,一了百了地死了去。傅朗西不肯說紫玉現在在哪裡,他很感謝紫玉陪了自己許多年,自己本想給她一個好的歸宿,她卻自己選了一個最好的。杭九楓幾乎在臺上跳了起來。傅朗西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繼續告訴他,當年在天門口的日子,想起來反而是最好的,有些事情發展到後來,遠比在天門口時的痛苦經歷驚心動魄,只是一般的人聽不到也看不到。所以,紫玉走後,他越想越覺得那是一條對紫玉來說最為合適的歸途。杭九楓還想追問紫玉的下落,台下突然喧嘩起來。

  四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用力擠到台前:「我們也要鬥爭!」她們不顧有人正在發言,徑直走到傅朗西前面。還沒開口,那個八十歲的女人就伸手將傅朗西的臉抓了一把:「你這個說話不算數的東西,你答應的幸福日子呢,你給我們帶來了嗎?」

  傅朗西記起來,杭九楓在一旁提醒,梅外婆和楊桃受日本人傷害時曾在她們家住過一陣。傅朗西心裡一顫,嘴唇不由得哆嗦起來。這時候,那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哭喊起來:「為了保護你,我家男人都戰死了,你總說往後會有過不完的好日子,你要是沒瞎,就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就是我們的好日子,為了趕來鬥爭你,我身上穿的褲子都是從別人家借的!」

  「老傅哇老傅,沒有你時,我家日子是很苦。可是,自從你來了,我們家的日子反而更苦!」

  傅朗西像是要說話,兩隻腳卻站不住了。

  杭九楓趕緊伸手扶住。傅朗西非常激動,他說在天門口,第一個要對自己說慚愧,因為認識有限,只有一次的生命被空耗和浪費了許多;第二要對愛梔、雪茄和全體雪家人說對不起;第三番慚愧和對不起說給了杭家。這麼多年,自己實在是錯誤地運用著理想,錯誤地編織著夢想,革命的確不是請客吃飯。紫玉離家之前說的那一番話真是太好了,革命可以是做文章、可以雅致、可以溫良恭儉讓,可以不用採取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傅朗西的話突然中斷了,伸伸脖子咳了兩聲後,仿佛話已說盡,痰已吐幹,目光呆滯地望著遠處的天堂。

  台下的人都看見了,傅朗西一個舒開兩臂的動作沒做完,身子就僵住了。這時候,西河裡刮起一陣輕風。傅朗西挺了挺身子,最後一眼看過包括四個女人在內的所有人。天上落起了小雨,濺在傅朗西的瞼上,激不起任何反應。傅朗西還在掙扎,有些像天門口人一直擔心的咳嗽病又犯了,又像是因為一口氣接不上來,只想拼命地將堵在關鍵位置上的那點東西弄通暢。

  「傅政委,你變嬌氣了!」

  「我還有力氣背起你跑二十裡,你不要這樣弱不禁風!」

  突然問,一群從小西山後潛下來的獨立大隊人員,在一省的指揮下,在東南方向同時引爆了幾包炮藥。會場徹底亂了,數不清的人像洪水一樣順著河灘往沒有爆炸聲的下游逃去。所謂的戲臺或者主席臺只有兩尺高,一躥就能上去。杭九楓想將人群擋住,他一伸手,逃跑的人稍一停頓,造成的阻滯反而讓更多的人變得更猛,再沖過來時,不但無法抵擋,就連躺在地上的傅朗西也被他們毫不留情地踩在腳下。聽得見有許多肉奶奶的聲音從傅朗西的身體上傳出來。

  束手無策的杭九楓能在人流中站穩腳跟已經相當不易。等到最後一雙腳在傅朗西的身體上踩過後,他才有機會彎腰下去,背起血肉模糊的傅朗西,穿過空空如也半爿會場,一步一步地攀上小西山。

  一五三

  鐵衛隊終於從傅朗西之死造成的混亂狀態之中清醒過來,開始向獨立大隊把守的糧管所發起強攻。在那條唯一的道路上,撒滿了黃豆,龐大的人潮試了幾次,空著手走幾步都會摔得鼻青臉腫,手裡拿著領袖像或語錄牌的人就更慘了。抵擋住最初的鋒芒以後,退到糧管所裡的人趕緊將幾座倉庫的門窗用報紙密封起來。

  在新一輪的攻擊開始之前,杭九楓突然隻身走出糧管所,在一處高出地面的大石頭上站定了,指著一個正忙著調整進攻隊伍的小頭目:「卵屎!叫白送來,我有話要同他說。」

  白送以為獨立大隊要投降了,沒想到杭九楓是在警告:「你要看清楚,倉庫的門窗都已封好,我要往裡面噴氯化苦(注:氯化苦,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糧庫用的一種殺蟲劑,劇毒),給糧食殺蟲!你是上了大學的人,應該瞭解氯化苦是什麼!叫你的人離遠點,萬一哪塊紙不肯同門窗搞大聯合,執意要分裂,跑出來的就不是只會紙上談兵的造反派,而是一口氣吸下去,就要嗚呼哀哉的致命毒氣!」

  「往日你總是在夏天殺蟲,這才春暖花開呀!」

  「氯化苦在我手上,若是不高興,落雪天也要殺蟲!」在白送面前,杭九楓一點也不減當年的威風。緊緊堵住大門的那些人被白送垂頭喪氣地撤到山下。

  一省這才有空沖著悲傷欲絕的杭九楓大發雷霆:「你為什麼要用柯刀鉤著雪葒的脖子,那會嚇壞她!」

  「苕兒子,我這樣做也只能騙一騙你和白送。若是馬鷂子就沒有用,他曉得杭家男人不會動手殺任何女人。」

  「可是,你將雪葒送給白送了,她肯定要受到欺負的。」

  「你要是我的兒子,就該想著如何將天門口奪回來!」

  「虧得你在戰場上滾了二十年,連擒賊先擒王都不懂!」

  「說得輕巧,你殺得了白送嗎?」

  「只要他敢動雪葒一根毫毛,我就讓他去找林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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