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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一五一

  有雲擋在天上,冷冷清清的太陽看上去並沒有影響天門口。

  從武漢來的紅衛兵剛走,獨立大隊就成立了一支文藝宣傳隊。

  十幾個青年男女整整齊齊地出現在小教堂外面,跳的舞,唱的歌,都遠不如從武漢來的紅衛兵,天門口人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杭九楓沒有往前擠,在人群後面看了一眼便說:「做這種事,還是阿彩內行。」

  杭九楓後來又說過兩次。一省聽見了就問:「你是想讓雪葒參加宣傳隊嗎?」

  杭九楓還沉浸在回憶中:「要不是小曹同志來天門口搞肅反,那一年我們就能實現傅政委的理想。一想到阿彩那時候的樣子,我就有些後悔,不該總也改不了口,非要叫她癩痢婆。我要是不叫她癩痢婆,她就不會一次次地要離開。」

  一省又說:「那就讓雪葒向阿彩媽媽學習!」

  杭九楓用手掐著自己的額頭,沒有做出明顯的回應。一省也不多說,馬上派人去通知雪葒參加文藝宣傳隊。

  杭九楓後來明白時十分生氣,質問一省是不是忘了當初所說的:「你要是敢朝雪家女人拋一個媚眼,我就要替你做主!你不是說七大隊的好女人死於非命的太多,剩下來的苕女人沒人要嗎?我是你父,我要是找一個苕女人回來給你做妻子,你也沒理由不接受!」

  罵歸罵,杭九楓也沒有逼著一省將雪葒攆出文藝宣傳隊。不只是杭九楓,雪葒得到這個消息後也很吃驚:「不是說不準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參加紅衛兵嗎?」雪葒不想去,雪檸要她去,所以她不得不去。

  排練場就設在小教堂。文藝宣傳隊所排演的節目大部分是從被攆走的武漢紅衛兵和突然失蹤的洪紅宏那裡學來的。因為只有記憶,十幾個人時常為了一個動作分成不同的兩派甚至是三派。

  第一個節目是歌舞,第一句歌詞是「遠方的大雁請你快快飛」。唱遠方的遠字時,大家應該排成菱形,身體向左前傾,重心落在左腳上,右腳輕踮,頭部高高昂起,深情地仰望天空。接下來手捧紅心的動作,是落在大雁的雁字上,還是從請你的請字開始,就出現分歧。爭論半天,坐在一旁沒有派角色的雪葒說,她記得洪紅宏獨自站在右邊領唱,每逢唱請你的請字時,輕輕一抬臉龐,眼睛裡就有淚花閃爍。雪葒一說,大家的意見就統一了。隨後唱「捎個信兒到北京」,大家又對十幾個人如何聚在一起做看信狀各持己見,好不容易過關了,在結尾的「革命造反派想念恩人毛澤東」一句上又爆發更為激烈的爭論。因為要在前半句表現出革命造反的含義,後半句又體現想念恩人的深厚感情,不僅動作之間有很大的不同,就是在唱同一個字時,大家的動作也有所區別。這些問題都是雪葒解決的。雪葒絲毫不差地幫助大家重現了洪紅宏站在眾多武漢紅衛兵中間,從舉著拳頭帶領大家宣誓,到揮動手臂指揮眾人橫掃一切害人蟲,最後是從高到低一字排開的弓箭步,同時無一例外地舒開雙臂,懷抱著遠方的紅太陽。雪葒的指導都有根據,都能將洪紅宏當時的模樣複述得十分完整。那些這個記得這一點、那個記得那一點的人,經雪葒一說,紛紛服氣地連連點頭。

  文藝宣傳隊排練時,一省只來看過一次。發現一省坐在旁邊觀看,雪葒立刻覺得不自在,教給別人的那些動作自己卻做錯了。

  一省不管對和錯,只要動作做得不整齊,便批評別人沒有以雪葒為標準。看過這一次後,一省就離開天門口,去白蓮河參加英山、浠水、羅田三縣紅衛兵大會。

  雪葒剛進文藝宣傳隊時,誰也沒想到她竟然能將洪紅宏朗誦的《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完整地模仿下來。不是雪葒故意不顯露,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對洪紅宏的記憶會是如此深刻。

  一台可以演上兩個小時的節目排練好了,文藝宣傳隊就去十二個生產大隊巡迴演出。在樟樹凹時,正好住在梅外婆和楊桃被日本人害了後曾經住過的那戶人家裡。因為是為獨立大隊先後死了六個人的特殊烈屬,婆媳三代共有四個寡婦的女人們都敢說話。

  特別是年近八十的婆婆,開口就說她家的男人全都是受了傅朗西的騙,頭一個人死了,以為第二個人能夠繼承事業,第二個人死了,若不讓第三個人去又擔心幸福到來時沒有人在場會吃虧,就這樣直到家裡的男人都為獨立大隊戰死。熬了那麼多年,除了比別人多幾份烈屬證明書,過年時有人送一塊不要錢的豬肉,再也見不到任何好處。年紀最小的寡婦則說,她一家越來越覺得,還是梅外婆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才是真正讓人獲得幸福的道路。這麼多年來,讀書看報聽廣播,雪葒也瞭解傅朗西他們當年發動民眾時,所告訴人們的理想與未來。年近八十的婆婆最後還恨恨地補充說,可惜白送將傅朗西抓回來,卻沒有開大會批鬥,她都做好了準備,爬也要爬上臺去,批判傅朗西讓所有人吃苦,而供他一個人享福。

  正因為是有感而發,雪葒在屋外的大樟樹下,眺望虛無縹緲般的天門口,信口學了一句:「巴黎不要統治別人,而要自由——」

  從此便一發而不可收,在同伴們的哄抬之下,雪檸竟然做到了洪紅宏所能做到的。在樟樹凹的那天晚上,她就朗誦了《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全篇,並馬上成了文藝宣傳隊的保留節目。一圈轉完,回到天門口,雪葒更是穿著柳子墨遺下的西裝,打上領帶,頭髮也專門打理一通,突然站到白熾的汽燈下面,放聲朗誦起一連七個以巴黎二字為開頭的排比句,和三十七個法國人的名字。知根知底的天門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文藝宣傳隊裡竟然有一點也不比洪紅宏遜色的演員,大家瘋狂地鼓起掌來。文藝宣傳隊一連在小教堂前面演了兩個晚上,還不能滿足大家聽雪葒朗誦的願望。

  第三天傍晚,傷痕累累的一省從白蓮河回來了。白蓮河兩岸三縣紅衛兵大會,成了他身上揮之不去的疼痛。文藝宣傳隊演出之前,一省作了一個簡短演說,因為林大雨的歷史問題而籠罩在白送頭上的陰影,被巴河一司的一號勤務員一筆勾銷,繼續當他的得力幹將。所謂紅衛兵大會,看上去一像項羽為劉邦而設的鴻門宴,二像張主席對第四方面軍痛下殺手的白雀園,三像遭到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組血洗的天門口。實際上是白送在施展借刀殺人之計,想借巴河一司之手,讓所有零散的紅衛兵組織歸於他的鐵衛隊屬下,最終反客為主,掉轉頭來吃掉虎穴暫棲身的巴河一司。一省剛剛流露出抵制的念頭,就被人在酒裡面下了安眠藥。一省被那些人捆起來拷打了很久,白送才假惺惺地出面放開他,擺酒壓驚。一省上桌便摔破一隻碗,像杭九楓當年有過的壯舉,用一塊殘破的瓷片對準白送的喉嚨,獲得了一條返回天門口的生路。

  「獨立大隊決不能重蹈當年高政委覆轍,也決不會讓高政委的悲劇在天門口重演。天門口是獨立大隊的天門口,獨立大隊是天門口的獨立大隊。林大雨的兒子只會使陰招。我父才是真的英雄!白送永遠是只狗卵子!」

  一省英氣逼人地說了許多很響亮的話,然後像從前杭大爹聽董重裡的說書那樣,坐在專門留給他的最好位置上。前前後後演了十幾個節目,只要雪葒出場,一省必定會帶頭鼓掌,有一次他還站起來領著大家喊口號:「向文藝宣傳隊學習!」一省正在高興,報幕員又出來了:「最後一個節目,朗誦英特納雄耐爾經典文獻——《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一省有些吃驚。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猜出站在面前西裝革履的男人,是由雪葒女扮男裝的。雪葒沒有像洪紅宏那樣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那種聽上去很古怪的語氣,讓大家想起前幾年藉口來天門口尋找傳教士的遺骨、其實是想將華小於等人弄到法國去的前俄羅斯人烏拉。節目演完時,大家情不自禁地喊著:「烏拉!烏拉!」一省也跟著喊,也跟著熱烈地鼓了許多掌。

  「是哪個演的,讓我看看尊容!」已經退場的雪葒以自己的本來面目,重新回到汽燈下。因為杭九楓一直在旁邊看著他,一省突然變得怒火中燒:「文藝宣傳隊的都去小教堂開整風會!」

  一場整風會開下來,朗誦《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的節目沒有了。文藝宣傳隊新添了一個自己編排的說唱劇,並由一省親自點名,讓雪葒出演其中那位代表資產階級的壞女人。雪葒很委屈,每次排練回來,都要在雪檸面前狠狠地跺一番腳。雪葒很想找個藉口不去。雪檸說了,她若不去,那些人大概也不會將她怎麼樣。雪檸又說,只要她想著,人是沒有好壞之分的,並在心裡喜歡每一個人,戲臺上的各種各樣的角色就會沒有區別的。說唱劇由一省取了一個帶有血海深仇意味的名字,說唱劇這種形式也是一省想出來的。所謂說,就是由一幫人按照各自扮演的角色,在臺上輪番說話和表演。所謂唱,也就是讓一個人學董重裡和常天亮,在一側台口敲著鼓和鼓板,唱著同說書一樣有故事的前呼後應的韻文。

  臨近彙報演出時,文藝宣傳隊負責人要雪葒自己準備反面人物的服裝。那意思是說,雪家歷史上盡是反面人物,將過去的衣服找出來穿在身上就行。雪檸還是勸雪葒不要生氣,同時翻出幾件舊旗袍,讓雪葒一件件地都試過,從中挑出一件最合身的重新試了一次。那件旗袍是雪檸生下雪藍的第三年穿過的,穿在雪葒身上,腰部以下有差不多一指寬的富餘。

  「換了梅外婆,一定不會讓你穿著這樣的旗袍出去。」雪檸一說話就想起過去的事,「這就是他們讓你演反面角色的好處。別人不能穿旗袍,你卻能。女人不穿旗袍,那是一生中的遺憾。你還記得董先生臨走時對我們說過的話嗎?」

  「董先生說什麼啦?我一點也不記得。」

  「那些話都是你轉告我的呀!你說,那天傍晚,董重裡突然鑽進雨量室,悄悄對你裡說,他在臺上接受批鬥時,傅先生趁紅衛兵不注意,對那些穿綠軍裝、紮武裝帶的女孩子們說,沒想到自己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竟然要靠不讓女人穿旗袍來實現。你呀你,中了愛魔,只記得洪紅宏說的話,而且連標點符號都忘不了。」

  「人家頭天夜裡還是那樣可愛,第二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記住行嗎?」

  「董先生不是也失蹤了嗎?」

  「我不是也告訴你了嗎,董先生這一次想逃得遠遠的,爭取一下子逃到香港去。」

  「說歸說,可誰有把握,保證他們取得成功哩!」

  「不管怎麼說,總比一點音信沒有的洪紅宏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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