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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一五〇

  得知鐵衛隊的人要將傅朗西帶到別的地方接受批鬥,翹首以待的天門口人紛紛趕往湯鋪,將寬大的公路擠成一條窄窄的小巷。

  杭九楓沒有去,他對一省說,如果鐵衛隊的人稍有一點軍事常識,就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地轉移傅朗西。杭九楓還說,此時按兵不動不等於放棄營救傅朗西。在他看來,表面上是因為林大雨自揭其短,葬送了白送在紅衛兵運動中的前途,並且中止了其一手策劃的所謂政治啟蒙;實際上是鐵衛隊在實力上對獨立大隊的恐懼,擔心目前形勢下無法把握局面,這才以退為進,用不了多久,必定要瞄準天門口來一番回馬槍。杭九楓甚至想到了華小於對侉子陳講的諸葛亮與司馬懿鬥空城計的故事:白送有意不向天門口發起攻擊,也是為自己留下必須存在的最大理由。杭九楓想好了,他要將計就計,到時候再出奇兵,一舉救出傅朗西。杭九楓預計的前半部分很快就被證明是對的。一省帶了一些人,若隱若現地混在人群中,一輛載了許多人的卡車從鐵衛隊臨時駐地裡駛出來後,有人故意點燃一串鞭炮往人群裡扔,趁著大亂之機,一省帶人沖了上去。卡車上沒有傅朗西,只有白送。白送要沿西河而下,去向巴河一司的一號勤務員負荊請罪。運送傅朗西的卡車已于深夜時分悄無聲息地走了。

  被就地釋放的董重裡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天門口的人記性好,忘性大,仿佛從沒有站在會場上同別人一起打野,上前真心實意地勸他,莫在文工團幹了,就像最早時那樣專門為天門口人說書,天大的麻煩掉下來也不會招惹他。說書的事董重裡一句話也不應,只要說話必定與自己當年一再脫離獨立大隊的事有關,最放肆的一段話是對一省說的。一省帶著喬裝打扮的獨立大隊人員一路往天門口趕,並沒有心思同董重裡說話。董重裡卻纏上他們,當年林大雨下毒手誤傷了梅外婆和楊桃,導致白送的政治資格一落千丈,然而,一省的政治資格是沒有問題的;一省很早就與生父馬鷂子劃清了界限,先天不足,後天補充得很好,義無反顧地做了杭九楓的兒子,有這樣的政治資格批鬥誰都沒有問題。董重裡要一省回天門口後馬上召開一個批鬥大會,在白送所主持的幾場批鬥大會上,聽到的話越狠,他心裡越覺得輕鬆。如果能在天門口召開一場相同的大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獲得徹底解脫。

  「請批判我吧!請鬥爭我吧!你們不批鬥我,我也要批鬥我!」

  董重裡開始說這話時,大家還覺得很有趣。等到他如此重複無數次後,天門口人才發現這個曾經深受愛戴的說書人已經神經錯亂了。最初幾天,董重裡天天早上起來就將一隻鼓架在面前,默默地坐到天黑。等到別人不太注意了,董重裡又一個人四處胡亂行走,並且越走越遠,越走越沒有規律,讓總在尋找的圓表妹越來越難以找到他。等到大家再次從不太注意轉變到重新注意時,董重裡和總在尋找他的圓表妹已經徹底失蹤了。

  在確信董重裡義無反顧地逃離開天門口後,大家才在他和圓表妹住過的屋子裡發現一句寫在牆上話:「黑暗傳,傳黑暗,越黑越暗越要傳。」雪檸說:「這話寫得意味深長。」其他人見了也就見了,並不往心裡去,偶爾在挖古時提一提,也是因為好久沒有聽說書了,覺得日子過得淡而無味。又因為能說書的董重裡和常天亮都死了,研究說書的華小於也被槍斃了,短時間內恐怕難以找到一個符合天門口人口味的說書人,加上整個天門口被杭九楓控制得死死的,只要加入了獨立大隊,不管是不是當權者,也不管犯了多少錯誤,都不許別人開批鬥大會,大家反而莫名其妙地盼望著白送將傅朗西重新押回來,狠狠地熱鬧一場。

  鐵衛隊暫時同獨立大隊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其活動疆界也自我限制在湯鋪一帶。只要不是成群結隊,誰都可以像往常那樣獨來獨往。由於縣城還不受鐵衛隊的控制,鐵衛隊的人就將縣廣播站的電線掐斷了,原本只需通過廣播播送的天氣預報,重新改成由雪葒天天騎著自行車去湯鋪等地張貼安民告示。那一天,像燕子一樣上下翻飛無人約束的雪葒,從湯鋪回來,身後跟著一大群從武漢串聯過來的紅衛兵。從武漢來的紅衛兵說,這麼好的自行車,武漢也沒有幾輛,騎車的雪葒一定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其實,這些人是看上了雪葒美麗,也像天門口人那樣想方設法尋找理由多看雪葒幾眼。那些愛挖古的人後來打死也不肯改口,只要一提到從武漢來的紅衛兵,人人都會搶著說,是雪葒帶來的。

  從武漢來的紅衛兵像蒼蠅一樣,一路追著雪葒來到天門口。

  讓人不可理喻的是,這些打扮得同電影裡的紅軍一樣的年輕人,哪怕落雨落雪也不肯進任何人的家,就在街邊睡,就在街邊吃,一有空就在小教堂前面唱歌跳舞。有幾個男紅衛兵臉皮特別厚,只要見到雪葒,不管她是不是正在忙,便會一半是逼,一半是纏地拉上她,一起跳那些充滿戰鬥性的舞蹈。從武漢來的紅衛兵還美其名日:雪葒一舉一動都帶著濃厚的小資產階級味道,這在紅衛兵運動已深入開展的形勢下是絕對不允許的。在這些紅衛兵所在的造反組織開出的介紹信上,清楚地寫著他們要在三月二日這一天,也就是當年傅朗西參與組織和發動的六霍暴動周年紀念日時趕到霍山縣城。

  雪葒不喜歡當中的大多數人,卻和鎮上的其他女子一樣,非常喜歡那個名叫洪紅宏的男紅衛兵。洪紅宏從不跳舞,但是非常會唱歌,聲音像那隔山傳過來的滾滾沉雷。雪葒頭一次聽他唱歌就紅了臉,聽得越多臉紅得越厲害。洪紅宏還會演講,他往小教堂門口一站,跳舞的紅衛兵就會停下來。洪紅宏演講時不用武漢方言,滿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點也不比從收音機裡聽到的那些播音員的聲音差。演講時的洪紅宏,高高地將目光掠過大家的頭頂,只要降落下來,一定會映照在雪葒的身上。在洪紅宏的演講中,明確無誤地表達出對鐵衛隊的憎惡,認為他們不僅是偽紅衛兵,還是偽造反派和偽革命者。洪紅宏的演講也有讓人糊塗的地方,他不喜歡鐵衛隊,卻十分欽佩鐵衛隊的幕後總指揮、紅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的一號勤務員。說起那個姓王的著名紅衛兵,他的一往情深勝過了對雪葒的注視。在洪紅宏演講中,這位姓王的浠水人成了整個紅衛兵運動中天字第一號紅衛兵。沿西河順流而下,經過那座將一條白蓮河變作死水、將餘鬼魚等許多人變作死人的白蓮河水庫,就是那位一號紅衛兵的故鄉浠水縣。在洪紅宏的演講中,從不提及他所尊崇的天字第一號紅衛兵如何三番五次化裝進入與其對立的另一個紅衛兵派別控制的浠水縣城,這些事是由別的紅衛兵說出來後,才成為天門口人挖古時最愛提及的故事。洪紅宏的演講只說這位天字第一號紅衛兵如何將巴黎公社的真理實踐於現在的鄉村,並要天門口人絕對相信他的理論和實踐。每一次,洪紅宏都會以背誦天門口人從未聽過的《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作為演講的結束語。

  「巴黎不要統治別人,而要自由;巴黎的雄圖是要建立示人以榜樣的專政;巴黎既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也不輕易放棄自己的決定;巴黎不願一味發號施令,而願多聽人民的呼聲;巴黎以自己的行動,表明運動在前進;巴黎以建立自己的自治制度,為其他地方的自治制度做好準備;巴黎決不硬推別人走共和道路,而以自己能帶頭走這條路感到欣慰。國民自衛軍中央委員會:小阿沃安、安。阿爾諾……舒托、克雷芒斯……朗維耶、瓦爾蘭——一八七一年三月二十二日於市政廳。」

  三十七個稀奇古怪的法國人名字從洪紅宏的嘴裡冒出來,遠比先前的內容更受歡迎,每念一個名字就能贏得一陣掌聲。

  只有一省不高興,好幾次當面詰問洪紅宏,將那些法國人的名字記得爛熟于心有何意義?天下的外國人只需要記住馬恩列斯四個人就行!洪紅宏哪會聽一省的。

  一天傍晚,演講完的洪紅宏突然邀請雪葒到河邊走走!雪葒的意志不起任何作用,洪紅宏在前面走一步,自己就在後面跟一腳,到了西河左岸,洪紅宏在沙堆上坐下來,她也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洪紅宏就將雪葒摟在懷裡,一個長長的吻,將兩個人親密地聯繫在一起,從晚霞升起時開始,到晚霞消失後還沒分開。

  「我找了你許多年,沒想你卻躲在天門口!我不當紅衛兵了。

  你願意去武漢,我就帶你回武漢。你不願意,我就留下來,像你們家的其他人那樣!」

  雪葒擦掉許多眼淚後,也主動地迎上去,吻了洪紅宏:「我也等了很多年,沒想到等來的是你!」

  二人相互依偎著坐在沙堆旁,洪紅宏的手指一直在雪葒胸前扣子上徘徊。天色徹底黑下來後,雪葒抓住那只手輕輕地握了握。

  隨後稍一用力,兩個人就站了起來。沿著原路往回走,兩隻手始終牽在一起,絲毫不回避那些同點亮的燈盞一起射過來的目光。洪紅宏清楚地告訴雪葒,明日早上,最遲也是上午,而不會拖到下午,他就會當面請求,讓雪檸將女兒嫁給他。

  回到家裡,雪葒還沒開口,雪檸就問:「遇到愛情了?」

  雪葒大大方方地說:「是的,我找到我的柳先生了!」

  雪檸說:「我要是你就不會這樣說,那會讓人覺得,世界上更好的男人全被我一個人嫁了。」

  雪葒說:「這樣想就好,不然我會要擔心你醋意大發。」

  母女倆說說笑笑到很晚。

  夜裡的夢越甜蜜,早上醒得越晚。雪葒剛剛睜開眼睛,便迫不及待地問洪紅宏來了沒有。

  聽說沒有,雪葒才放心地爬起來,將自己梳理清爽,同往常一樣先去小東山上的觀測室,再去西河左岸上的雨量室,將每天的第一遍數據收取全了,回到家裡,還沒見洪紅宏來。

  雪葒越等越心焦,雪檸想去問問,她卻不讓。母女倆在氣象站和家裡的窗邊看了很多次,從武漢來的紅衛兵都露面了,就是不見洪紅宏的蹤影。

  臨近中午,街上爆發起陣陣吼聲。從武漢來的紅衛兵正在開飯,獨立大隊的人突然層層疊疊地將他們包圍起來。一省親自宣讀了一份最後通牒:從武漢來的紅衛兵是鐵衛隊的支持者,必須在十分鐘裡離開天門口,擺在他們面前有兩條路,一是自動離開,二是強行驅逐。

  雪葒不管這些事,她在人群後面盯著看,還是沒有洪紅宏。

  從武漢來的紅衛兵不是強龍,哪能鬥得過地頭蛇。

  十分鐘一到,他們就背起背包打著紅旗,唱著革命歌曲,經上街口往中界嶺方向走去。從武漢來的紅衛兵一字排開,一眼就能從頭看到尾。

  「小洪呢?紅宏呢?洪紅宏呢?」雪葒從頭跑到尾,從尾跑到頭,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當年從別處轉移過來小住的工農紅軍第四軍、第四方面軍、第二十五軍、第二十八軍以及由傅朗西指揮的獨立大隊,每逢轉移或撤退時,也像他們一樣,臉上的表情雖然不乏迷茫,主要情緒卻是讓人望而生畏的堅毅。雪葒在一個紅衛兵的眼角上發現一片潮濕,她心裡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你們把他怎麼啦,是不是送他回武漢了?」雪葒大聲問。從武漢來的紅衛兵都不回答。雪葒一路追到鬼魚潭附近,那位眼角上有片潮濕的紅衛兵才喃喃地動了動嘴唇。沒有聲音飄散,雪葒卻聽得出來,那是在說:「你不該愛洪紅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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