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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


  華小於死去的第七天,歐陽大姐又來了。歐陽大姐明顯對只讓她作為慰問團下面的分隊隊長心存不滿,表面上只說自己身體不好,上一次的舟車勞頓還沒恢復。慰問團從多個方向進入大別山區,歐陽大姐所帶領的慰問分隊到達天門口時,一百里的行程已經走了九十九。慰問大會還沒來得及召開,一場罕見的秋季暴雨就在天堂氣象站的預報中如期而至,尚未佈置完畢的會場,被鋪天蓋地的大水沖得一乾二淨。暴雨下到第三天還沒有停歇下來的跡象。歐陽大姐只得將她的慰問分隊化整為零,分派到各個大隊。

  歐陽大姐的身邊只剩下先前來過的那位護士。閑來無事,忽然想起要聽說書,歐陽大姐將常天亮叫到自己屋裡,沒說不讓別人聽,但也沒有說別人可以進來聽,所以那樣子就像是聽堂會。

  光緒年終三十四,太后苟延多一日,溥儀隔年稱宣統。攝政親王是載澧,牢記光緒帝遺旨,定要處死袁世凱,老袁聞信忙請辭。廣東奇人數馮如,造成一架飛行機,要在城外試一試。孚琦將軍見驚喜,返城之際遭槍斃。革命党人當機會,公推黃興總司令,敢死團,坐轎子,抬入總督衙門內,激烈戰至次日晨,黨人勢微被燒死,可憐八十九鬼雄,黃花崗下多烈士。

  清廷已是命不長,武昌新軍要革命,工程八營先發難,炮兵八標猛轟城,又有健兒李西屏,床後搜出黎元洪,逼他統領新政

  府,第一不許亂放炮,第二不得殺滿人,搶劫姦淫毀教堂,有違法律萬不能!鄂軍捷電滿天地,湖南陝西舉義旗,山西江西鬧獨立,雲南蔡鍔也倡議。革命党人陳其美,率眾攻佔上海市。

  浙杭反清女志士,姐妹擲彈奪城池。此時貴州也獨立,江蘇都督換大旗,兩廣安徽並福建,而後山東也追隨,海軍各艦也易幟。革命党首是孫文,歸來上海開大會,孫文票多當總統,副總統是黎元洪。清廷急請袁世凱,老袁赴京不著急,步步為營耍詭計,揮軍奪回漢陽城,卻讓張勳棄南京。斯時清廷無兵餉,四十二將請遜位。隆裕太后不得已,特權授予袁總理。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諭旨,交出全國統治權,共和立憲是國體。清帝退位國一統,老袁也有偉大功,孫文禮讓大總統,大眾多半亦贊同。老袁從來都聰明,歸根結底糊塗蟲。獨裁到頭終稱帝,年號洪憲強登基,八十一天皇帝夢,千年萬代留駡名。孫文革了二次命,狠狠討伐不留情。說書說到東方白,黑暗傳來警世音。從此民國開新天,都說國父是孫文。

  常天亮一錘定音,將一部說書及漢民族興亡史的大人大事說完了。

  歐陽大姐疑惑地說:「我怎麼聽不出來好在哪裡呀?」

  常天亮說:「你連清朝垮臺那天是什麼日子都不記得,當然就聽不懂天門口的說書了。」

  「垮臺的日子就是垮臺的日子,有什麼好記的。」

  「諒你也猜不出來。哪一天是雪檸她們的聖誕節。」

  常天亮走到歐陽大姐面前輕輕地說完後,突然撲上去,將她攔腰抱住,嘴裡還惡狠狠地說:「我要箍死你!」歐陽大姐毫不驚慌地警告常天亮,只要他放手,這件事便煙消雲散,她不會有任何計較。

  常天亮不但不聽,一雙手由篾箍變成藤箍,眼看就要變成致命的鐵箍了,歐陽大姐才略顯慌張地用沒有被控制住的左手,掏出一支手槍,頂著常天亮的腋窩開了一槍。

  到了這一步,事態的發展完全亂了套。槍響之後,最先跑進屋裡的是常天亮的兒子常穩。父親的死相將他嚇得扭頭就跑,跨過門檻時,腳下一絆,身子像一隻死狗那樣被自己拋了出去,偏偏又一頭撞上回廊石柱的底座。尖銳的棱角使得常穩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小小性命便跟著常天亮走了。

  荷邊恍惚地看著別人將父子倆的屍體擺到一起。被激怒的歐陽大姐毫無安撫之意,一邊提醒不知所措的護士給她注射胰島素,一邊憤憤不平地重複先前說過的那句話:天門口的草木山水全都長著反骨。護士從皮箱裡拿出藥劑,哆嗦著往歐陽大姐身上注射時,荷邊突然躥進來,抱著那只皮箱就往外跑。她對來自身後的任何呼喊都不理會,一口氣跑到左岸上的雨量室旁,縱身跳入滔滔洪水之中。

  暴雨已經有了停歇的跡象。西河裡的大水仍在上漲。聚集在左岸上的許多人沒有一個敢下水。天門口人都說,水太大了,就算餘鬼魚沒死,也下不了水。歐陽大姐到河邊看了看後,不讓人再提下水打撈皮箱的事,轉而請衛生所的楊醫生想辦法。衛生所裡沒有胰島素,用楊醫生的話說,只有胰島素的敵人葡萄糖注射液。歐陽大姐苦笑著說,這都是從前日子過得太苦,後來又突然吃得太好的原故。從天門口通往縣城的電話線和公路都被洪水沖斷了,派出去取胰島素的人好不容易繞路趕到縣城,醫院裡卻沒有這種藥。

  兩天之後才有一架直升機帶上胰島素從武漢起飛,半路上又被過於惡劣的天氣逼得只能原路返回基地。天氣轉好後,那架直升機也沒有再飛來天門口。因為歐陽大姐已經死了。歐陽大姐死之前,一步一步地經歷了人之將死時所有症狀:虛弱、發抖、震顫、頭痛、抽搐、喪失意識直至昏迷不醒。

  歐陽大姐一死,那些為常天亮三番五次伸給別人看的五個手指擔心的人,終於為此次凶兆沒有應驗在自己頭上,實實在在地松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天堂氣象站才發出預報說,暴雨即將過去。

  一四五

  歐陽大姐死後的那次天氣預報是由雪葒發佈的。

  雪檸特意選擇這種雨過天晴的日子讓她開始繼承父業。

  在縣城裡讀了三年高中後,雪葒曾經順利地升人武漢大學就讀歷史專業。從進武漢大學到被武漢大學除名,不到兩個月。問題出在政審上,開始是過了關的,柳子墨和養母雪檸的歷史對她影響不大,後來又沒有過關,原因在於生母小島和子是日本人,舅舅小島北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戰犯和侵略者。宣讀除名通知的人說,早一年上大學就不會出這種問題,可現在是一九六二年,國際國內情況大不一樣。天門口人也感覺到了這種不一樣,從華小於被槍斃後,烏拉邀請人去法國說書的事,連挖古的人都不敢提了。

  雪葒灰溜溜地回到天門口。雪檸也不高興。但她裝著高興地讓雪葒做了自己的助手。

  雪藍和一鎮先後去了沙洋農場,四個人的氣象站,剩下雪檸和圓表妹兩個人,應付一陣還行,天長日久就需要人來頂替。上班的第一天,雪葒就在小東山上,同糧管所養的那只狗在觀測室外說了半天話。雪葒說的全是與人有關的事,那狗卻像聽得懂,不是點頭,就是搖頭。輪到那狗汪汪地叫個不停時,雪葒也像是全都明白,除了點頭和搖頭,還不時地起勁與之爭辯。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四天,見到的人都向雪檸報告,要她注意當年常娘娘的神經病,是不是暗中傳染給了雪葒。雪檸其實早就看見了。有一次雪葒對那只狗說,你得回去了,不然就算杭九楓不打你,一省也要打你的。

  那狗果然就忙不迭地回去了。又有一次,那狗不停地吠叫。雪葒聽完了才說,不就是少吃半碗飯嗎,你為什麼就不想想平時多給你吃的那些東西哩!還有一次,雪葒對那狗說,你要是能看得懂天上的白雲就好了。那狗果然不住地往天上看,然後無可奈何地搖著尾巴。雪檸並不擔心,更沒有像細米提醒的那樣,要麼去縣城找專門的醫生看看,要麼敬些香燭,燒點紙錢,即使討不來吉利,也好消除一些邪惡。雪檸堅持不做,有了空,不是陪雪葒四處走走,就是關上門對著窗外的月亮娓娓地說些古今事情。

  雪檸還依了雪葒要去沙洋農場看看雪藍的想法。

  一去一回用了半個月。到家後雪葒的樣子變得比先前還難看。好在她不再有話只同狗說,之所以讓糟糕的心情變本加厲,亦與雪藍無關。雪藍在沙洋農場的情形算不上好,但也不壞。雪藍人還沒到,那裡的幹部就傳開了,說她來頭很硬。對雪藍來說,只要沒有不三不四的男人騷擾,別的都不在話下。讓雪葒難過的是,有一天,她看到一隊清一色戴眼鏡的男人在地裡摘棉花。那些人不是工程師就是教授,因為是與刑事犯罪不一樣的思想犯罪,勞動時總有拿槍的人在一旁看押,每隔半個小時,還要大聲地點一次名。看到站在棉花地旁的雪葒,那個年紀最大的男人讓她帶口信給雪藍,早上的天氣預報不正確,傍晚時會有較強的雷陣雨。雷陣雨是最不好預報的,那人卻在沒有任何觀察儀器的條件下,僅憑肉眼就看得十分準確。柳子墨活著時,雪葒太小,對父親在氣象學上的造詣只是後來才有所耳聞。那一刻,摘棉花的男人就像柳子墨一樣讓雪葒無比崇敬。雪葒還在農場的公告欄上看到一鎮的名字,一鎮的刑期果然如歐陽大姐所承諾的,已被減為八年,理由卻是因為在勞動改造中表現突出。

  那一天,母女倆在西河左岸上慢慢地走著。正在水邊洗被子的細米抬起頭來大聲同她們說話。細米的兒子白送剛去縣城讀高中一年級,趁著星期天帶了許多髒衣服和髒被子回來。細米沒有像別人那樣直截了當地勸雪葒心胸放開些,而是說笑話,問她學了幾個月的歷史,有沒有將雪檸從小就會問的問題研究出來,普天之下到底哪一個人是最早被殺的?細米的意思不在於答案,她是說學歷史沒有用,還不如跟著雪檸就在氣象站學習預報天氣。雪葒明白細米的弦外之音,沒有停下來同她理論,繼續往前走了一陣後,就看到遠山上湧起層層白雲。

  雪葒突然問:「你問清了嗎,是不是真有二十四種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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