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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歐陽大姐說得最重的也就這句話。此後,她又在華小於面前心平氣和地說起董重裡,那一年,如果不是她,換了五人小組中的任何人,十個董重裡也活不下來一個。她同于小華一樣,都是女人,做任何事情都難免會有任性的時候。那一次,她執意放了董重裡,後來想起來也不太後悔,因為除了董重裡,她這一生再也沒有見過有第二個男人將自己的手絹洗得那樣白淨。

  結束這場談話時,華小於還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嚴重。秘書敲門進屋說:「縣裡來人了,您見不見他們?」

  歐陽大姐一揮手:「去別的地方處理,莫讓我看見這些。」

  華小於在前面先走一步,剛剛來到院子,就被縣公安局的人像殺豬一樣,按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扔上三輪摩托車,一溜煙地離開了,天門口。

  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天門口的氣氛就變得十分吊詭。從荷邊不停的安撫聲中,大家感覺到常天亮又因為看到有人要死了,而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默默地哀嚎。圓表妹匆忙地跑到紫陽閣,將雷檸叫出來,一起去勸常天亮。常天亮止住了淚水,卻止不住悲傷,他將五個手指豎在面前。圓表妹剛問,常天亮的意思是不是有五個人要死了,雪檸就上去抱著那只手,拼命地將五個手指彎曲成一團。雪檸怔怔地離開白雀園旅社時,忘了吩咐圓表妹不要在外面亂說,等到她想起來時,常天亮哭泣著伸出五個手指的情形,已經通過挖古的人,傳到天門口的每一個角落。

  儘管歐陽大姐繞著天門口散步時,臉上沒有一處不是和顏悅色,大家還是不像前幾天那樣親近了。沒有人敢上前去問,華小於犯了什麼法。路過九楓樓時,歐陽大姐主動同正在家門口掇著大碗喝粥的杭九楓說起華小於。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杭九楓最不想聽讀書人之乎者也的那點事,他要歐陽大姐將憋得難受、不得不說的話帶到紫陽閣去說。歐陽大姐還想說話,杭九楓竟然站起來轉身回到屋裡。

  各家各戶的燈一盞盞地亮起來,隨後又一盞盞地暗下去。只有一盞燈的天門口反而更黑暗。

  夜間暗自湧動的潮水正在大漲大落,天上突然落下一聲驚叫。

  仿佛在上街和下街之間跑了幾個來回,這一聲叫又長又細:「來人呀!常天亮要殺我一」荷邊一點也沒誇張,常天亮在院子當中站著,雙手死死摟著她。夫妻倆都是赤身裸體,聞訊而趕來的人都不敢上前一步。這件事過去之後,大家在一起挖古時,由衷地感歎,前人說的話太對了,同瞎子打架千萬不能被他抱住,甲魚咬住人的手指後還怕打雷,聽到雷聲就會鬆口,瞎子什麼也不怕,抱住誰就像棺材上了蓋,還釘了釘。常天亮的手臂像鐵箍一樣,荷邊很快就沒有力氣叫了。有手電筒的燈光照過去,荷邊的兩隻眼睛已經凸了起來。

  急中生智的圓表妹猛地叫一聲:「雪檸來了!」話一落音,常天亮便放開荷邊,轉身逃進屋裡。

  通體雪白的荷邊像一堆棉花那樣攤在地上,隨著一口長氣出來,傷心地哀歎:「常瞎子,往日你總說自己是眼睛長在心裡,未必這一次你連心裡的眼睛也瞎了,看不出來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嗎?」荷邊的意思很清楚,華小於進了牢房,哪兒也去不成,烏拉請人去法國說書,總不能只讓董重裡獨自成行吧?荷邊早就在女翻譯面前打聽清楚,一般出國訪問的人,由公家為其做一套西裝、一套中山裝,都是毛料的,還天天發零用錢。搞藝術的更不一樣,到了國外,外國人還會按他們的規矩,每演一場就會發一場的錢。外國的錢像黃金一樣,比中國的錢貴重多了。荷邊在圓表妹懷裡哭訴著,將心裡想的全部說了出來。

  直到天亮了,氣象站的日常工作開始後,雪檸才出現在白雀園裡。此時此刻,若無其事的荷邊正在往歐陽大姐的房間送開水。

  歐陽大姐則在院子裡吹著涼風,一半認真,一半笑話地同常天亮說著夜裡的事。常天亮從未如此大膽過,當面鑼對面鼓地說,他最恨背後出賣別人的人。歐陽大姐問,如果常天亮瞭解到有人要下手暗殺某個人,譬如說她自己,會不會告訴她?常天亮想也不想就說,他肯定不會說。歐陽大姐眨了眨眼睛,指著正在氣象站那邊忙碌的雪檸問:如果被暗殺的對象是雪檸,常天亮會不會通風報信?

  常天亮仍舊想也不想就回答,歐陽大姐不能將自己同雪檸相比,雪檸不一樣,雪檸也快成了一耳一口一個王,所以不可能有人想殺她,萬一有人這樣做,那也用不著報信,哪怕拼個你死我活,自己也要前去阻攔。歐陽大姐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往前走了兩步,輕輕地數落常天亮真是瞎了眼睛,看不見別人的真實情況,有些話她不願意說,也不適合她這種身份的人說,常天亮若是真想弄清楚,夜裡可以在枕邊問問荷邊。常天亮再次想也不想就說,凡是在天門口說雪檸壞話的人,一定得不到好死。

  「你也一樣。」好像覺得分量不夠,常天亮又說,「我已經不怕你

  歐陽大姐忽然由衷一笑,扭頭叫過正在觀望的荷邊:」雪檸的事你怎麼不對自己的丈夫說說?」

  荷邊不敢看常天亮:「我一開口,就會被他掐死。」

  歐陽大姐一直盯著荷邊看,目光裡像有某種默契。荷邊咬咬牙說:「也不全是我的看法,歐陽大姐也發現一些蛛絲馬跡,雪檸一點也不純潔,同她勾搭成奸的男人,不會少於十個。」

  常天亮將耳朵對著氣象站方向聽了聽,樣子一點也不驚訝。

  歐陽大姐補充說:「荷邊沒說假話,你要聽她的。」

  常天亮平靜地說:「我耳朵聾了,聽不見你們的話。」

  隔了一天,歐陽大姐離開天門口時,對常天亮的無可奈何還在臉上掛著。

  六七月份的天門口,雨水越來越多。趁著兩場雨之間的縫隙,聚在一起挖古的人就像區公所的幹部們在小教堂裡開會那樣,眾口一詞地認定,歐陽大姐走了這麼久,華小於應該放出來了,那本日記是于小華寫的,又不是他寫的,坐了兩個月的牢,無論如何也是懲罰夠了。

  挖古時說的話直到九月底才有反證。華小於從監獄裡出來了,但不是無罪釋放,而是要將他判處死刑。縣城裡還在召開公審大會,小教堂外面的牆壁上就貼出幾張畫有紅色對號的佈告。被判死刑的共有三個人,排在二三位的是兩個輪奸幼女犯。

  華小於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罪名與那本日記毫無關係,而是陰謀與境外敵對勢力勾結的叛國罪。只有少數人清楚,佈告中列出來的罪惡言論,不是華小於說的,而是那個嫁到法國去的女孩,在烏拉帶來的信中所寫。原文是:這幾年,我已經學到許多東西,中國的上一輩人曾經遠赴法國求學求真,當我們仍舊將暴力的巴黎公社作為真理,法國本土上的革命者們早已使埋葬在拉雪茲公墓裡的靈魂在和平中獲得新生。

  佈告貼出來後,大家都以為殺死華小於的刑場會設在天門口。

  那些喜歡打野的人在河灘上空等了大半天。押送華小於的刑車,一路響著警笛開出縣城,翻過軍師嶺後,將刑場設在一縣被驢子狼嚇破膽的那棵樹下。如今殺人比從前容易許多,用不著杭家男人動手了。華小於的背上有縣醫院的外科醫生用粉筆標好的白圈圈,手拿步槍的縣中隊士兵,只需用槍口對準那個地方,扣一下扳機就行。

  華小於死得很乾脆,連抽筋的動作都沒有。

  華小於的死免不了會讓大家猜測,前些時常天亮淚流滿面的伸出來的五個手指。華小於第一個應驗了,剩下來的四個是誰,所有願意想的人哪怕想破頭也沒辦法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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