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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雪檸落下幾顆眼淚,指著天邊,說出每一種白雲的名字。雪檸沒有細數,一口氣說下來,正好是二十四種。

  要在被西河河谷和以天堂為主峰的連綿群山所限制的天空中認識這些白雲,雪檸用去了能在蝴蝶翅膀上飛翔的全部年華。記得柳子墨最早對她說,薄雲是一個鬱鬱寡歡的男人,科學地說,應該是層積雲,它看似層層疊疊,其實十分稀薄,只能下些毛毛細雨,並降低日照,給人以涼爽。在天門口,它的樣子很像喜歡蹲在街邊挖古的那些人。隨後,雪檸就認識了外表蓬鬆極易識別的積雲,正常的積雲如同一朵棉花,當它有足夠的厚度,上面就會變白,而底部則是灰色的。積雲是一種徵兆,每每會在寒潮到來之前,作為冷空氣的潮頭而出現。在有風的環境裡,積雲很容易被吹碎,這種樣子,很像麥香。絲絲和線線則是那淡雲,又叫淡積雲,它在天空出現時,總是平緩而寬大,並將不多不少的小雲片高舉在雲端,這樣的天空格外藍,天氣也會極佳。一年當中,最能表示天氣正常的是中雲,其實就是中積雲,只要它不變化,天氣就會好下去。中雲是直直的,其高其寬大體一致,在清晨,它會盡一切可能靠近地面,然後隨著太陽的升起而升起,升得越高越不會產生重大降雨,所以雪檸喜歡用它比喻圓表妹,希望圓表妹在以天門口為背景的天空中,不但位置高不可攀,還能變化出人生的高貴。條雲則是順著風向平行排列的,當一些條雲同時出現,它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在地平線上彙聚,隨著風將前面的雲帶走,另外的雲就會在後面形成。條雲也會被吹散,那時候它們就會形成雲線或者雲環,所以條雲是很好的風向標,而且代表著不變的風向,所以它太像段三國了。塔雲又叫濃積雲,它的高度總是大於寬度,那些不同尋常的高聳兀立,清楚地表明斯時斯地強勁的氣流正在上升,不僅會有對流,而且還會在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中越積越多,產生大雨或者暴雨,如果是在冬季,又有條雲和積雲相配合,一場大雪落下來,厚厚的可以用尺來量。每逢有塔雲出現,雪檸就會在心裡想,這就是那個讓天門口天翻地覆的人。她所指的是傅朗西,在心裡她還覺得,銷聲匿跡的傅朗西對天門口的重大影響還沒完。當年深受傅朗西賞識的杭九楓,則是各種積雨雲中酷似一切需要敲敲打打的匠人少不了要用鐵砧的鐵砧雲。作為雷暴天氣的源起,鐵砧雲形成時,受到上升氣流的影響,頂部變得十分強勁,雖然不大卻很完整,一旦形成了,大雨傾盆算不了什麼,往往還伴隨著冰雹、雷鳴電閃,甚至是龍捲風。

  禿雲也是一種積雨雲,只是沒有鐵砧雲頂部那樣的形狀,落下來的雨也是有限的,在天門口,像禿雲的人不少,最合適的卻是林大雨。

  還有一種積雨雲叫氊帽雲,一般只會出現在春夏兩季,它是有雨將來的信號,就像一個經過河灘走上西河左岸的人,最先看見的是那頂冉冉升起的氊帽。在天門口,應該說只有馮旅長符合此中特徵。

  乳雲的樣子非常好看,當越過中天緩慢下落的太陽向上照射過去,其美其妙引人人勝。這種形似女人乳房的雲,其實是令人生畏的,在它的身後如果沒有龍捲風,一定會有大雷雨,除了阿彩,再沒有更像乳雲的人。無論是上街,還是下街,多數人是那火成雲。那一年保安旅、自衛隊和獨立大隊聯手對日軍小島北旅團發起的夢幻之戰,一場人為的森林大火燒起來後,天上立即起了濃濃的火成雲,最終化作一場暴雨,成就了身處國難之中的那一大批人心中的夢想。柳子墨在日本留學時,曾經專門研究火山爆發帶來的火成雲所形成的氣象變化,並被作為學長的小島北嘲笑過。小島北只是針對性很強地研究中國的氣象,他沒有料到在大別山區也會有火成雲出現。一切的不變是暫時的,長時間裡都會變化萬千,一閃一閃之間就換了模樣,能夠將所有的雲糾合在一起,既不打雷也無閃電的,惟有雨雲。雨雲其實就是那種暗無天日的天空,它是陰暗的,灰茫茫的,這樣的日子總在不間斷地落雨,讓人看不到日月星辰。雪葒以為雪檸會用侉子陳來做比喻。雪檸卻搖搖頭,雨雲是每一個人,從天門口上街到下街,從西河左岸到右岸,當人人都有差不多的想法時,才能像雨雲一樣席捲整個天空。侉子陳只和飛雲差不多,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各種雲團拋下來的殘雲,只不過常在有雨的冷風中出現,又離地面很近,才會有喧賓奪主的誤解。在溫暖的夏季,陰森恐怖的高層雲是一件終日在田野裡勞作的女人身上的藍褂子,經過風雨及驕陽的洗滌後,本來的藍已經變成了灰,這種灰藍色的舊褂子一旦鋪上天空,雲的絲朵片等等形狀全消失了,宛如碧空如洗,見不到任何紋理,也沒有任何結構,在若隱若現的雲層相對薄弱之處,陽光會如絲如縷地直射下來。然而,這不是那種讓人欣慰的信號。相反,這種以難得一見的燦爛後面,蘊藏著捉摸不透的旋風和狂飆爆發的暴風雨。雪檸說,高層雲是董重裡和常天亮的說書,是那說書中從女媧到孫文的過程中的所有人所有事。雪檸由高層雲說起高積雲,層層疊疊的高積雲,是空中最為奪目的景色,一排排,一圈圈,一片片,一彎彎,散開時看見的是蜂房,聚攏時又成為群山,哪怕親眼目睹那渙散也是不真實的,哪怕有感受其密不可分也是徒有其表。高積雲形不成雨雪,只與日冕與彩虹有關。雪檸說高積雲像梅外婆,馬上又不認為高積雲是梅外婆,至於緣由,她要雪葒自己去想。雪檸將梅外婆、梅外公以及愛梔之後雪家所有的人稱之為莢雲。那是一種空氣流經山頂時,產生出來仿佛是特殊豆莢的特別的雲,即使是風力非常之大,也會保持著自身不變的位置,它不是風雨的預兆,也不是晴爽的特徵,僅僅是與雲不盡相同的又一種雲,充其量是在告訴那些仰望高山的人,在他們覺察不到的高處正刮著很大很大的風。說起魚鱗雲,雪檸想起當年柳子墨暗示的那句話:魚鱗天,馬尾雲,大輪船,不遠行。梅外公讀懂了,仍舊慨然赴死。在往事面前略顯沉重的雪檸,提起幾乎被人忘記的馬鷂子:「只有馬鷂子才配得上與魚鱗雲成為一類。」在此不算古老的諺語中,與之匹配的馬尾雲,正好暗合了同馬鷂子打鬥半生的杭九楓,這種捲曲形狀的雲,在雲層邊緣出現時,總是明火執仗不加掩飾地詔告四方,壞天氣來了,不要風也有風,不要雨也有雨。還有常守義和杭天甲,在天門口,涉及到他們的日常話語越來越少,可他們就像只要有帶雨的雲出現,就必然會有的棉花雲和城堡雲。棉花雲的底部是破碎的,上面有著長長的棉花絨,卻遠不如長在綠色田野裡的白棉花自然而和諧,棉花雲的雜亂無章是天造地設。與之相反,城堡雲的滯重讓人覺得已被拒之以千里之外。同城堡雲不同,棉花雲一起來,馬上就會落雨,城堡雲雖然也與雨水休戚相關,卻沒有棉花雲那樣雷厲風行,城堡雲的兆示不會在明日兌現,所隱喻的暴風雨,總是在未來三天左右才會到來。浪雲也是可以顧名思義的,它是天地問那些無形之物層波動時的產物,卻只能安居最穩定的那一層,它不怕有空氣上升,卻會在空氣的下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合適的環境下,浪雲很像平靜水面上微微泛起的波瀾,一如經不起屈辱的楊桃,在最後的晚霞之中,短暫地美妙過,燦爛了,宛若笑語地吐露出一種濕潤。

  位於第二十一位的卷雲是董重裡。那是一種由細小冰粒組成的雲,外表纖細超薄,白天的陽光和夜裡的月光輕易地就能穿透其形,發出許多奇妙的暈圈。像董重裡的卷雲,有時會隨著雷雨的消散,落魄一樣拋離在遠處,有時會出現在尚未形成的雷雨之前,這是夏季時的情形。一旦到了寒冷的冬季,這樣的卷雲總是無一例外地預示,有長期的雨或者雪正在到來。西河上空的雲在湧動著發生著劇變,天空似乎臃腫了許多,在色澤陰暗的雲層之間出現了一面面幡一樣的白雲。「來得正好!」雪檸輕輕叫了一聲,「雨死了,白雲才會舉幡。」這就是幡雲,稱它為雨幡,是因為有雨從過高的空中下落時,還沒來得及到達地面,就已經蒸發了,重新返回到早先的雲霧狀態。既然有了那麼多的比喻,誰又是天門口的幡雲呢?

  常娘娘算一個,紫玉也不能忘記,麥香、荷邊、細米都可以算在其中。在雪檸數遍這些人之後,雪葒又將小島和子補充進來。雪檸沒有特別地表示,慈善的目光中先是肯定,後又否定。小島和子還可以與烏拉、娜塔麗婭、鄧裁縫、于小華和華小於一起成為胭脂雲。

  那是太陽西落時所發生的粉色光芒與雲層交相輝映的結果。那些在白與灰之間變化著的雲層,或動或靜之際,不由自主地分出了深淺厚薄,明明是因為淺與薄,才使太陽或者月亮突然冒出來,映入眼界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深厚,所以胭脂雲上總有一種知羞知恥的暈圈,總有一種知其不能為而為的光輝普照。

  「薄雲、積雲、淡雲、中雲、條雲、塔雲、鐵砧雲、禿雲、氊帽雲、乳雲、火成雲、雨雲、飛雲、高層雲、高積雲、莢雲、魚鱗雲、馬尾雲、棉花雲、城堡雲、浪雲、卷雲、幡雲、胭脂雲。」

  雪葒重複著雪檸說過的二十四種白雲,同時將那些不肯放下的歷史教科書放在一邊,拿過一疊放了多時的招工登記表,一筆一畫地認真填寫了,正式參加到氣象站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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