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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因為富態了許多,歐陽大姐的臉上生出一派慈祥。歐陽大姐這次來,身後沒有一個團的兵力相跟隨,只有一個男秘書和一個女護士做陪伴。愛挖古的人聚在一起猜測,他們前腰和後腰上一定別著新式手槍。從早到晚都在為他們服務的荷邊則注意到,女護士帶來的那只小皮箱有些特別,她以為那裡面或許放著武器彈藥。

  歐陽大姐聽說這些猜測後,特意讓女護士將那只皮箱打開給大家看,並且不無傷感地說,自己身體非常不好,每天都要注射胰島素,如果沒有胰島素,她連兩天都活不了。歐陽大姐讓女護士當著大家的面,替自己身上注射了一支胰島素,還說,自己上次來天門口時若是患了這病,必死無疑,現在卻不同了,北京沒有的藥,可以到香港去買,如果香港也沒有,還可以派人到巴黎或者倫敦等外國大城市去找,與當年相比,有政權的幸福,沒有政權的痛苦,便一目了然。

  歐陽大姐明白,記得五人小組的人們,仍舊對她恐懼不已。因此,歐陽大姐不厭其煩地反復強調,此次來天門口自己既無任務,也無目的,完全是故地重遊。歐陽大姐從大別山北部進山,沿著當年到過的地方,一路尋訪而來,每到一地都會住上三個晚上。對天門口也不例外,剛住下來,她就聲明只住三天。

  時時不離左右的兩個年輕人十分巧妙地放出話來,歐陽大姐此番回歸故地,帶來了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新政策,當年在肅反運動中被殺的大部分人,可以算做是在特殊時期做出了特殊貢獻的烈士。歐陽大姐是來打前站的,隨後會有專門的工作組來解決這些問題。

  歐陽大姐果然主動在幹部大會上提起當年的肅反運動。

  說起麥香和杭天甲等人,歐陽大姐禁不住淚如雨下,後悔當年缺乏鬥爭經驗,中了敵人的反間計,冤枉殺了許多好戰友好兄弟。

  歐陽大姐記憶力非常好,一抹眼淚,換了一副模樣,用常守義來證明,在當時的形勢下,開展肅反運動也是很有必要的。歐陽大姐直率地表示,此次重回天門口,她要代表當年的五人小組,對被錯殺的烈士們的家人表示歉意,人死不能複生,況且五人小組中的另外四位,後來也被錯殺了,都是一個死字了得,這時候肯定已經在馬克思面前和好如初。活著的親人們,如有困難和問題,她在天門口時可以對她說,她不在天門口了,就找地方政府解決。

  歐陽大姐在會上流的眼淚感動了天門口。最先來找歐陽大姐的是絲絲和線線,她倆說了一鎮的事。聽到杭九楓和段三國設計騙了侉子陳,將糧管所的糧食全部藏起來,等饑荒到來時再悄悄地分給群眾,歐陽大姐忍不住爽朗大笑。不等說完,歐陽大姐就表態說,回去時路過縣城,她會讓有關部門將一鎮刑期減去十二年,八年懲戒足夠了,那時候一鎮也才三十出頭,還能重新開始做一番事業。有一鎮的事打頭陣,來找歐陽大姐的人漸漸多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當年的肅反,說起來,幾乎都是這兩年挨餓的事。歐陽大姐每聽一次都要生一回氣,一邊罵地方官員,一邊拿起筆,寫便條,要民政局給予錢糧補助。

  歐陽大姐也沖著杭九楓生氣,原因卻是責怪他不僅來晚了,還要她派人接連請了三次。杭九楓再次提起獨立大隊,他從不死心,總想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但他越來越清楚,連傅朗西都沒答應,別人更不會同意。況且歐陽大姐現在當了大官,就算不小心惹上爛腸瘟的霍亂,也用不著他來救護。杭九楓怨恨地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好了傷疤忘了痛,用得著獨立大隊時,人人將他當成寶貝,用不著獨立大隊了,他就成了別人家門口的臭狗屎,說不定世界還會有什麼變化,到那時,就是有十個傅朗西的本領,也不一定能將他發動起來。杭九楓這樣一說,歐陽大姐反而不生氣了,還說為了將來能夠發動他,從現在起,天門口糧管所的糧食一律不再向外調撥。歐陽大姐不僅寫了便條給杭九楓,還要身邊的秘書記錄下來,回頭路過縣城,吩咐有關部門形成一條特殊政策。

  從杭九楓開始,歐陽大姐不停地與見到的每個人告別:「對天門口,我有特殊的感情,有機會我一定要再來!」

  第四天早上,區公所的幹部領著一隊小學生來到白雀園,準備為歐陽大姐送行。突然獲悉,歐陽大姐暫時不走了。按兵不動的歐陽大姐隔了一天才說了一句形同當年的狠話。

  「天門口的草木山水全都長著反骨!」此話一出,歐陽大姐就下令將華小於拘押起來。直到要槍斃華小於了,天門口人才明白荷邊當了一回關鍵人物。

  此前整整三個月的時間裡,荷邊對華小於特別好。那種程度都讓挖古的人當成一件事在說,都以為常娘娘一死,少了一雙如同腳鐐手銬的眼睛,荷邊又開始春心煥發想給常天亮戴綠帽子。那段時間裡,華小於連自己的手絹都沒有洗過一次,所有東西都由荷邊代勞。常常衣服還在身上穿著,荷邊就要他脫下來交給她洗。

  甚至他在屋裡睡覺,忘了關門,荷邊就摸進來,將準備醒來後還要穿的衣服悄悄拿去洗了。也不用燒火做飯,荷邊要華小於將每個月的糧票和伙食費交給她。說是常天亮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常天亮喝什麼,他就喝什麼,荷邊每次盛給他的好飯好菜明顯多於常天亮。有時候,華小於自己都沒注意到有過咳嗽,荷邊就從楊醫生那裡拿來一包甘草片,並倒上一杯溫水,要他當面吃下去。一開始華小於還有些拘束,這樣來,那樣去,都覺得不好意思。有幾次同雪檸和董重裡說起來,他們都說,真有機會去法國,拼命幫幫常天亮就是。這樣一想,華小於就坦然了,慢慢地更是成了習慣。

  有天晚上,區公所秘書要華小於去小教堂接聽女翻譯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女翻譯說,烏拉跟隨密特朗議員回法國不久,她就開始打這個電話,前後打了近兩個月,才成功同華小於說上話。法國人真的將天門口說書當成了了不起的藝術,又是電話,又是電報,點名要華小於將天門口說書的各種相關資料提供一份給他們。華小於一向認為民間藝術研究是一門學問,只要還有某種遺憾,就不應該隨便出手。所以,他對女翻譯說,至少需要兩年時間,才能將由董重裡從神農架帶到大別山的說書,整理出較為完整的版本。

  女翻譯後來又來過一次電話,華小於有事,沒有親自接著。如果是區公所秘書接電話,也許情況會不一樣,偏偏那個電話是七大隊的王大隊長接的。王大隊長來區公所要炸藥修渠道,聽到電話鈴一響,伸手拿過話筒,並且學著秘書的樣子,將對方的意思記在電話記錄本上:「轉告華小於,法國方面同意他的安排。」

  荷邊得知這句話後,立即馬不停蹄地找到華小於,問他做了哪些安排。華小於如實說過,荷邊就是不肯相信,現成的一部說書,常天亮早就能倒背如流,更莫說作為師傅的董重裡了,所謂「用兩年時間整理和修訂」,一聽就是站不住腳的謊言。荷邊認為,華小於是想用兩年時間將說書的藝術全部學到手,甩下常天亮和董重裡,與那個早就去了法國的女孩在巴黎破鏡重圓。「我明白天門口的女人你只看得上雪藍,荷邊我在你眼裡像頭不值一談的母豬。

  只要你出手幫常天亮一把,你想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趁著沒有別人,荷邊紅著臉對華小於說了一番心裡話。華小於哪裡聽得進去這樣的話,當即陰下臉來。此時此刻,荷邊也顧不了許多,一個前撲將華小於緊緊抱在懷裡,死活不肯放開。華小於也是沒辦法了,不得不將天門口的女人最聽不得的一句話罵了出來:」我曉得你不要臉!但沒想到你如此不要臉!「這句像毒蛇一樣的話讓荷邊鬆開雙臂,捂著臉跑開了。

  華小於有幾天總也見不到荷邊。同在白雀園內,說話聲清晰可辨,就是見不到人。後來終於見到荷邊了,那副毫無表情的樣子,讓華小於覺得可憎可鄙又可笑。

  華小於也像沒有看到這些,只要有空便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逐字逐句地琢磨著這部說書。由於是天門口僅有的右派分子,從區公所的幹部到街上的普通人,一直沒有形成對華小於進行堅決鬥爭的氣候。對這部說書的癡迷,則是大家不將其過於另眼相看的緣故之二。本來有這兩條就夠了,偏偏華小於還有第三條讓大家喜歡的理由,因為研究民間藝術多年,華小於太熟悉它們了,從到天門口時起,無論是種種撩起男女情愫的歌謠,還是種種亦真亦假的歷史傳說,一天一天地說唱下來,從未有過重複。相處得高興,特別是又有糧食吃了,天門口人就不再同華小於過不去。成天關在屋子裡的華小於,對事關漢民族興衰的說書的整理與修訂進展順利,他覺得不需要早先預計的兩年時間,也許只要一年時間就可以達到目的。

  重回天門口的歐陽大姐與華小於第一次見面,就曾意味深長地說過:「這名字取得有些古怪!」潛心研究天門口說書的華小於哪裡懂得,這個目光憂鬱連杭九楓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女人如此說話的用意。他將歐陽大姐等同于普通的過往旅客,一天三次,或是敲開房門,或是趁她外出行走,打開水,做清潔,早早放下蚊帳不使飛蟲在夜裡打擾她的清夢。

  歐陽大姐要走沒走的那天上午,荷邊突然對華小於說:「歐陽大姐請你去一下!」華小於放下手中的掃帚,進屋後,正在窗前看風景的歐陽大姐平靜地問他,來天門口生活是否習慣,又問他如何處理在自己的專業工作。最後,歐陽大姐還要他唱一首他認為最好的民歌。華小於不能不唱,又不能放開來唱。

  唱完後,歐陽大姐微笑著說:「你心裡有一條防線!」

  華小於以為這話是指沒有將民歌中唱私情唱得最露骨,也是最精彩的那些唱出來。歐陽大姐笑著讓他走,他也就笑著離開了。

  出門後,華小於還在想著這事,荷邊又湊過來:「你還不瞭解,歐陽大姐可不是一般的人,當年那個權力很大的鄧巡視員,到頭來都是由她定的罪!」華小於哪會想到這是歐陽大姐和荷邊一起設下的圈套。

  得知鄧巡視員之死與歐陽大姐有關,華小於當即想到母親于小華遺留下來的那本日記。回到自己屋裡,關上門,華小於便去看日記本是不是還在。自從那封信被荷邊偷去了,又還回來後,華小於連用箱子鎖住這兩樣東西都不放心,另尋了一處很難被人發現的地方藏了起來。華小於正在慶倖信和日記本完好無損,關得緊緊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了。歐陽大姐的秘書真的用一支新式手槍頂著華小於的腦門。接下來奪走那封信和日記本,對荷邊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在獨自關了半天後,華小於被叫到歐陽大姐的房間裡。

  「于小華同你是母子關係嗎?」

  「是的,我是她的兒子,她是我的生母。」

  「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出生五個月時。她還在我的手腕上故意咬的一排牙印。」

  「還沒斷奶喲!父親呢,見過他嗎?」

  「母親留下話,天下的革命者都是我的生身父親。」

  「要是她還活著,你就不會研究民間藝術——是不是?」

  「難說,你看過日記就曉得,母親也許會做我的同行。」

  「莫說日記!一說日記我就要生氣。」

  「既然說都不想說,那就將日記還給我好了。」

  「我已經說過,為什麼你還要提這種思想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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