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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華小於堅持認為,烏拉臨別時所說「後巴黎公社行動」是有所指的。當初華小於曾經與武昌女子中學一個學美術的女孩自由戀愛,女孩的藝術趣向與眾不同,除了所謂的「後現代主義」,其餘一切都不在話下。因為這些分歧,女孩最終選擇了與華小於分手,不久就去了舅舅所在的香港,後來嫁給了一個在她看來更浪漫,也更有藝術氣質的法國畫家。女孩飛往巴黎之前,曾經回到武漢與華小於見過最後一面。女孩不再提當初的談婚論嫁,反而勸華小於有機會也去法國尋找真正的藝術。華小於曾經戲謔地問她:「巴黎公社起義是不是藝術?」女孩想也不想就回答:「這是典型的後現代主義呀!你早有這樣的思想,我就不往巴黎嫁了。」華小於當即接著她的話說:「你既然愛聽,那將你此去法國,視為後巴黎公社運動吧!」華小於後來還在大鳴大放中,因為法國人放棄巴黎公社的暴力革命原則,選擇通過議會鬥爭來實現社會主義理想,而再次說起後巴黎公社運動。對他的批判可以表明,他是這句話的惟一創造者。所以,華小於不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斷,烏拉來天門口,肯定有特殊背景。

  這話聽得最多的董重裡一直沒有做聲。反而是荷邊,耳朵裡的絨毛剛剛感受到話風便有頭沒腦地搶著說,柳子墨當年被日本人軟禁在武漢,一點親情關係也沒有的董重裡都會千方百計地跑去營救,學美術的女孩當然不會對受苦受難的華小於一點也不管。

  雪檸這時候也說話了。以她對烏拉的瞭解,這個人是搞不了陰謀詭計的,只要出現陰謀詭計,那一定是別人的原因。所以,烏拉的話還是應該相信。剛說到這裡,一隻手插進上衣口袋裡的華小於突然怔了一下。雪檸以為他是若有所思,接著說,烏拉這次來,真有特殊背景也是一件好事。

  這時候,華小於手臂一揚,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哪個做的事!怎麼不招呼就——」華小於將沒有說完的話全部收了回去。

  拆開信,看了一遍,便明白了:是烏拉趁著擁抱時放進他的口袋裡的。激動不已的華小於,幾乎要將那個嫁給法國人的女孩的來信當眾讀一遍。他剛讀了一句,「親愛的華,讓我時時刻刻都在懺悔的華,偶然一個機會,得知你在國內受到前所未有的迫害」,就被突然開口說話的董重裡強行打斷。

  董重裡說:「這是你的情書,用不著讀給別人聽。」

  華小於還在聲明:「只是開頭,後面一句情話也沒有。」

  董重裡不得不說:「難道你還沒學會如何自我保護嗎?」

  聽到這話,華小於一邊收信,一邊飛快地瞄了荷邊一眼。屋子裡的人突然沉默起來。片刻後,常天亮率先開口說,街上有過往客人在打昕旅社的事,他要荷邊同自己一起回去招呼新來的旅客。

  常天亮站起來後,又被圓表妹按回到椅子上。圓表妹要他繼續同董重裡他們說話,自己陪荷邊去旅社看看。圓表妹和荷邊剛一離開,董重裡就伸出手,在常天亮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並且示意,華小於可以將那封信拿出來重新讀給大家聽一聽。

  經過這場小小波折,華小於平靜了許多。從前的戀人在信上所說的情況,與華小於思索這個問題的脈絡大致相同。對死於百年前的法國傳教士下落的探尋,只是烏拉前來天門口的公開藉口,其實是受到那個嫁到法國的女孩的委託,來天門口探聽虛實。女孩在信中千叮嚀萬囑咐,自己好不容易才將密特朗議員遊說得答應幫這個忙,因為摸不清底細,只能依靠烏拉的個人判斷相機行事,所以不管烏拉說什麼,提出什麼要求,一定要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烏拉能被選作密特朗議員的隨從,各方面的能力是不會有問題的。女孩並沒有提起受到邀請,讓他們去法國說書的事。女孩不瞭解在天門口的民間藏著如此絕妙的說唱藝術,烏拉看到了,感受到了,並且一點也沒有辜負女孩所托,順理成章地想出一個看上去天衣無縫的好辦法。

  然而,華小於說:「我是不會去法國的。」

  董重裡問:「能說說理由嗎?」

  華小於立即反問:「你和雪檸為什麼不肯離開天門口?」這樣的問題讓雪檸和董重裡傷感得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圓表妹和荷邊又回來了。旅社那邊並沒有新旅客來。坐了一會兒,雪檸要回氣象站,屋裡的人也都跟著她散開了。

  街上已徹底恢復到烏拉等人沒來時的樣子。春意越來越濃,侉子陳送來的糧食讓大家重新有了力氣,或是到田裡,或是到地裡,被饑餓耽誤的農活,也實在夠人忙的。

  大約是一覺醒來。天剛亮,華小於就來敲董重裡的門。「你見到那封信嗎?」華小於心存僥倖地問。

  董重裡睡眼惺忪地回答:「你的東西怎麼問我?」

  華小於五更時分就醒了,心裡想著許多事,便爬起來,準備將那封信再看一遍。屋子裡只有一張桌子,一隻箱子,稍一動手就能翻個底朝天,然而,無論如何也找不著那封信。董重裡沉吟一陣後,要華小於多注意荷邊的動靜。董重裡雖然覺得荷邊是最有可能偷信,卻不相信荷邊會有更大的壞心,充其量不過是擔心別人將常天亮丟在一邊,不讓他去法國,等到看清信中所寫的內容後,就會還回來。華小於真的沒有聲張,哪怕在雪檸面前也從未提起過。

  董重裡分析得一點也不錯,在他回文工團後的第三天,那封由烏拉帶來的密信,悄然出現在華小於的床底下,像是不小心從口袋裡滑落到那裡,信封上面還有一層薄薄的灰塵。那是被人小心翼翼地從附近地面吹上去的。取信時,華小於趴在床底下留心看了看四周,果然在頭頂的床柵上發現兩根長髮。烏拉來的前一天,荷邊掇了一盆水在院子裡要圓表妹幫忙洗頭。常娘娘死後,荷邊就將盤在頭頂的糾巴放下來,像沒結婚的女子那樣留著長長的辮子。

  圓表妹不太喜歡她的長辮子,邊洗邊說,頭髮留得太長,一根根都分叉了。掛在床柵上的長髮正是這樣的,末端發黃,而且還分了叉。

  一四四

  烏拉的到來只是讓雪檸想不到,歐陽大姐的重現卻是天門口人全都想不到的。

  夏收一開始,上街和下街立即彌漫著新麥磨成粉時的芬芳。

  迫不及待的孩子們早早圍在灶台旁,等著水燒開後,將剛剛擀好的麵條大把大把地抓起來放進鍋裡。大人們心裡也饞,他們控制住自己的行為,笑眯眯地數說自己的孩子或別人的孩子:「總算熬過來了,餓不死了!」在同一個傍晚,家家戶戶的孩子手裡都掇著一隻與他們的個頭很不相稱的大碗,站在自己門口滿頭大汗地吃著母親或奶奶做的香噴噴的手擀面。一碗乾巴巴的手擀面吃完了,孩子們還要進屋再盛一碗麵湯,雙手捧著大口大口地喝個痛快。那些不甚能幹的女人,做不了手擀面,就用新磨的麵粉做上一大鍋面疙瘩。一家人在一起的喜歡勁頭,一點不比吃手擀面的人家差。

  那天上午,常天亮趴在白雀園旅社的登記桌上小睡一陣,還沒醒過來,就開始淚流滿面。荷邊搖著他的肩膀,問出了什麼事。常天亮抹著嘩啦啦的淚水,擺著手不讓她多問。等到淚水流幹了,常天亮吩咐荷邊,家裡有好吃的東西,全拿出來吃了,什麼也不要留。

  荷邊以為常天亮前一陣子餓極了嘴巴饞,不肯答應不說,還責備他是不是吃了去死。這一說,常天亮又默默地流起眼淚來。幾經反復,荷邊覺察到或許有不同尋常的原因,暫時依了常天亮所說,燒了一大碗紅燒肉,並將雞蛋炒了四個,好好地吃了一頓。桌上的碗和筷子還沒收拾,常天亮就上來抱著她,往睡房裡去,也不管兒子常穩有沒有看見,就在那裡合歡起來。下午,旅社裡僅有一位客人走了後,荷邊正在那裡收拾床鋪,常天亮走進來,將一坨冰糖塞進她的嘴裡。荷邊捨不得一個人獨自吃了,含在嘴裡要喂給常天亮一些。兩個人嘴對嘴地將那冰糖唆了一陣,常天亮又動情了,就在客人的床鋪上再次脫去荷邊身上的衣物。這一次,常天亮終於說了部分實話,他又看到死人了。死的人是誰,他還是沒有明說。

  歐陽大姐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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