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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第十五章 天堂氣象

  一四三

  人人都在數著日子苦熬。到處都是哭聲。有人哭是因為饑餓,有人哭是因為饑餓和被饑餓奪走了至親。就在絕望的一九六一年春天勢成席捲之時,這場已到無可救藥境地的饑餓在天門口戛然而止。那一天,侉子陳從一輛滿載糧食的卡車上走下來,不等到召開幹部會議,逢人就說,他帶來的是救濟糧,天門口人人都有份,大人每人十斤,上初中的學生也按大人算,其餘孩子,不論大小每人一律五斤。侉子陳將救濟糧如數發下去後,才將各大隊的幹部召集到一起,宣佈未來幾天,有個法國人要來天門口參觀。侉子陳要大家務必遵守外交紀律。

  法國人要來天門口的消息傳到華小於那裡:「一定是那位社會黨的參議員密特朗先生。」

  華小於好高騖遠的姿態讓侉子陳很不高興:「俺都不清楚具體人,右派分子還能未卜先知?」

  「這幾天,一直在廣播這條新聞,密特朗先生到北京後,還要到各地參觀訪問。」

  華小於的固執差點惹火了侉子陳。幸虧雪檸說了一句讓侉子陳覺得中聽的話:

  「依我看,有可能是當年死在天門口的那些傳教士的後人,不然,他從哪裡曉得天門口的情況。」

  侉子陳親自動手,帶著那些只要有糧食吃就有力氣的人,將鎮內鎮外細細地打掃了一遍。掃完之後,又用小溪裡的水,將街面上的青石一塊塊地洗得像鏡子。做完這些事後,侉子陳想不起來還要做些什麼。雪檸便提醒他,法國人喜歡教堂。侉子陳覺得有道理,當即就派了一些人歸雪檸指揮,將小教堂內有聖母馬利亞像和耶穌受難像的那兩間屋子,擦拭得一塵不染。

  到這一步,侉子陳故意問華小於,還有沒有好的建議。華小於也不客氣,將法國人天生喜好藝術的性格說了一遍後說,想當年三個傳教士被太平天國的軍隊殺了兩個,剩下一個也客死他鄉,法國人來後,不能讓他沉浸在歷史中出不來,而應該讓他聽聽常天亮的說書,這種地道的民間藝術,肯定會使法國人更有興趣。

  侉子陳當然不會全盤接受華小於的建議,「這個辦法好。但是,不能讓一個瞎子在外國友人面前說說唱唱。你也不行,你是右派分子,沒有資格參與俺們的外交活動。政策再寬大,也只能寬大到聽取你的意見這一步。俺讓董重裡將文工團的工作放一放,回天門口準備說書。」

  有了糧食,有了董重裡的說書,天門口就恢復了生機。法國人遲遲不來,使得董重裡有機會同華小於進行幾次長談。謹慎的董重裡沒有單刀直入地將于小華的日記拿出來,而是繞了一個圈,問他那一次到底說了些什麼話,讓侉子陳如大夢初醒。華小於也不是太信任董重裡,說了許多打岔的話,董重裡只是輕輕一笑,再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這一笑,像春風初起吹開了華小於心扉:「我答錯了?」

  董重裡自然明白華小於的意思:「我不懂,侉子陳為什麼一改恨不得將天門口人全部關進監獄的初衷,最終只抓一鎮一個人。」

  「我只是同他說了說空城計。」

  「諸葛亮的空城計,與天門口有何關係?」

  「做我們這一行的,說是研究民間藝術,很多時候就是從常理中找出那些不是常理的東西。」

  華小於慢條斯理地將說給侉子陳聽的故事複述了一遍:在諸葛亮用空城計之前,剛當魏帝的曹睿就將司馬懿放進牢裡關了一通。曹睿很清楚,有朝一日,這個司馬懿肯定要奪曹家江山。曹睿沒有馬上就將司馬懿除掉是因為還有一個對他威脅更大的諸葛亮。諸葛亮一聽到司馬懿失勢了,便馬上揮兵殺出祁山,北伐中原。諸葛亮想到了魏帝曹睿有可能將司馬懿從牢裡放了出來,重新授予兵權。卻沒想到深受信任的大將馬謖只會紙上談兵,白白地將街亭要塞拱手相送。一般有道行的人,哪有不明白宮廷政治必須借助敵人的力量的道理。譬如說關羽守華容小道所演出的捉放曹,其實就是諸葛亮的算計,能殺漢獻帝的只能是曹操,殺了曹操就沒有人能殺漢獻帝,漢獻帝的大位不被曹操篡奪,躲在蜀地的劉皇叔就無法以漢室繼承者稱帝。諸葛亮的算計確實是天下第一。司馬懿也是有大智慧的人,只是魏帝的大牢將他關糊塗了,一心要戴罪立功,不說是討好魏帝,最少也是想蒙蔽魏帝,一心想要親手擒拿倉促退到西城縣的諸葛亮,而忘了諸葛亮是一個斷斷少不得的對手。沒有這些後顧之憂的諸葛亮想要提醒司馬懿,就得避開刀光劍影的戰場,否則,重見天日的司馬懿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所以,諸葛亮才在城樓上獨自撫琴。司馬懿見了,自然要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這一想,他就明白了:這裡將諸葛亮殺了,捷報一到魏帝手裡,司馬一門九族的性命就保不住了。於是才有書上所描寫的:司馬懿凝然不動,仍靜靜諦聽,忽然神色一變,露出緊張模樣,忙下令,後隊改作前鋒,先鋒變成後隊,馬上撤退。身邊的人不解地勸他殺人城中時,惹得司馬懿怒道:違令者斬!

  「說得真好。很久沒聽到這麼深奧的分析了。」

  「也就是兔死狗烹的平常道理換個說法而已。侉子陳很精明,我一說完他就表示贊同,還說司馬懿如果真的想殺諸葛亮,就不會單騎前去探聽虛實,既然怕諸葛亮有埋伏,又敢一個人走得那麼近,這不合常理。」

  「我明白侉子陳不把天門口的狠人一次捉光的道理了。」第一次談得投機,第二次見面,董重裡馬上切入主題:「你這個名字很有趣,倒過來念,也是有名有姓。」

  「你說得沒錯,倒過來念就是我母親的名字。她是羅田縣人,一九三五年底還在延安,後來失蹤了。」

  因為傷感,隨後的時間裡全是沉默。

  第三次見面,不等說話,董重裡就將那本日記遞上。當著面,只讀了幾頁,華小於的眼眶就紅了。董重裡將當年的經過說了一遍後,華小於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那天下午,華小於躺在河灘上反復讀著母親于小華遺留下來的日記,直到不再流淚了才站起來,走向一直在不遠處陪伴著的董重裡。

  「今後中國命運,不革命更有利於問題的解決,革命反而陷中國於不救!不是革命目標不好,而是中國革命傳統手段惡劣。傳統革命,不革則已,一革大亂。不亂則已,一亂百年。中國革命往往導致秩序大亂,民不聊生,國土難保,外族或外敵干預。革命前,革命黨人還可以聯合,可是,革命一有眉目,革命派就心懷二胎,各為其私。所以,在中國倡導暴力革命者,實亡中國之罪人也,實黃帝子孫之公敵也!在革命不可避免的情形下,要避免重複中國歷史式的革命弊端,就應該採取在歐洲已獲得成功先例的文明革命模式。如果要革命救中國,革命者則必須向那個叫華盛頓的美國人學習,用最善良之市民作為戰士!」

  這是于小華親筆記載的,她的丈夫鄧巡視員對她說過的梁啟超先生的一段話。在這日記的前後,還有鄧巡視員提起這話的種種背景文字。自從輾轉來到延安,與鄧巡視員相愛到結婚,夫妻間的枕邊情話很快就被諸如此類的沉重話題所替代。于小華很強調地描述,一個時期以來,鄧巡視員幾乎天天開會到深夜,回到家裡要麼臉色蠟黃,要麼面無血色。鄧巡視員通常總會將開會的情況簡明扼要地告訴于小華,由她記錄在日記裡。鄧巡視員早年並不認同梁啟超的觀點,然而,這二十年,革命的成分越來越少,暴力的因素愈演愈烈,才讓他深深覺得,革命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不革命中國必將滅亡。但革命的手段也要合乎人倫道德,如果因襲李自成、洪秀全等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中國只會滅亡得更快。

  「老鄧平時並不是很固執,這一陣他卻一反常態,不斷地與各種人辯論巴黎公社的敗因。老鄧認為巴黎公社並沒有失敗,而是通過法國社會主義黨團組織以議會鬥爭形式,不僅繼續朝著實現巴黎公社理想的方向前進,而且比當初的街壘戰鬥的方式獲取了更大的勝利。這種先進的鬥爭方式,還沒有被中國的巴黎公社追隨者們所掌握。早先的巴黎公社是以從肉體上消滅舊世界為行動綱要,如今的巴黎公社則是以心靈征服為惟一手段,來實現自身的宏大目標。老鄧的思想終於有了贊同者,在一些人為他鼓掌歡呼之後,老鄧難得如此興奮。」

  在西伯利亞寒潮將至的前兩天,氣溫一反常態地急劇攀升。

  女人們追趕著美好的太陽,從早到晚都在西河裡洗洗曬曬。

  有人來時,兩個人就用正常的聲音討論如何說書給法國人聽。

  沒有其他人,他們就壓低聲音,就于小華日記中的經歷與思想進行沉重不堪的分析。日記中的鄧巡視員是如此可敬,只可惜他所說的至理名言,不能被多數人所接受。

  雪檸領著雪葒也來西河裡洗被子和曬被子。她倆一來,圓表妹、荷邊、絲絲和線線也就都跟著來了。

  「這樣的災難,這樣的春天,註定是要聽到福音的。」雪檸用梅外婆的口吻提綱挈領地同那些惹眼的女人說話時,一場不大不小的春雪在準確的天氣預報中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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