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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雪停後的第三天,被阻塞的班車重新開進了天門口。喇叭一響,大家都跑出來,看著雪藍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在雪檸、雪葒和常娘娘的簇擁之下走向停在下街口的班車。有人同情地勸她們:「去沙洋的人誰不哭,你們哭呀,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連常娘娘都沒有哭,雪檸和雪葒就更不會哭了。大家都是笑盈盈的。

  班車即將開出時,一直沒有露面的一鎮突然沖過來,像找著主人的狗那樣躥上班車。絲絲和線線在已經融化的雪地上吃力地追趕,哭嚎著:「哪有這麼苕的東西,逃都逃了,就在天門口躲著,誰也抓不著你,為什麼非要回去?」

  班車的後輪在雪地裡打著滑,然後突然向前沖去。轉眼之間就在新修的公路上跑得無影無蹤。

  若是雪藍不給華小於寫信,情況也許會好一些。不到半個月,華小於就收到雪藍從沙洋勞改農場寄出來的信:「如果願意,請等我回來,只要到時候不嫌那個老太婆,我會做你最好的妻子。」華小於捧著信在西河左岸邊的河灘上獨自流了許多眼淚。

  愛散步的華小於再次在西河邊閱讀雪藍來信時,河灘上出現了一座新壘的沙堆。沙堆前放著一塊石板,上面用粉筆寫著:「右派分子華小於之墓。」他用腳踢,用手扒,毀了這些。第二次再去,不僅沙堆石板粉筆字復原了,旁邊還撒著幾張黃裱紙。作民間藝術的研究者,華小於深知對方這樣做的動機與目的,這是民間盛行的詛咒,將一個人葬在河灘上,是希望他早點爛成一泡膿,或者被野狗扒開出來吃光肉後將骨頭叼得四散,其意義等於有人當面說,要將你寢皮飲血化骨揚灰。

  根據華小於的個人報告,侉子陳在屯兵洞裡找到一本帳簿,任何一斤糧食的去向,都有詳細的記錄。憑著這本流水帳,侉子陳輕而易舉地從相關的每一個人那裡,將其非法得到的糧食如數收回。

  那些天,已經交過徵購糧的天門口人,背著不得不交還的糧食步履維艱地走進糧管所。那一刻他們還沒有徹底絕望,還心存僥倖地想,只要糧管所的倉庫是滿的,哪怕家裡的存糧只能維持到年前年後,也用不著擔心重新挨餓。

  這時候,通向山外的公路已修好了,天天都有蓋著帆布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開進糧管所,然後又蓋著帆布轟轟隆隆地離開糧管所。公路修通之前天門口人多數沒有見過汽車,他們像孩子一樣興奮,更有一些人同孩子們一起站在小西山下,專等汽車爬坡時,伸手抓住車廂邊緣的掛鉤,晃晃悠悠地吊在汽車上。等到被安排到縣裡開會學習的杭九楓回來時,天門口人才明白糧倉裡的糧食已被汽車運得所剩無幾。由於大食堂已不復存在,在相當於多交了一季徵購糧後,人人都能想得到:如果一日三餐會在何時開始挨餓!如果一日兩餐會在何時開始挨餓!如果一日一餐會在何時開始挨餓!總之,饑餓就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等候著!各家各戶的存糧每少一點,那些盯著華小於的目光就會狠毒一分。

  饑餓是只魔鬼,它在一鎮給家裡寫第二封信前後露出了猙獰的面孔。一鎮在信中仍然將杭九楓稱為父,因為脫逃,因為脫逃後自己又自行回來,農場的管教人員只將他關了三天禁閉。一鎮說的都是好話。瞭解到真相的杭九楓卻受不了,悶悶不樂地寧肯一鎮像馬鷂子那樣將自己當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讀完信的第二天,杭九楓就病倒了。他一病,魔鬼一樣的饑餓更加猖獗。

  春天還不見影子,人們就開始在野地尋找可以吃的嫩草,或者癡癡地仰望高處的樹枝,渴望有新芽冒出來。也有人往屯兵洞裡鑽,夢想早已被搬得精光的洞裡還有沒有被人發現的殘存的糧食。

  讓人想不到,最先在饑餓中死去的是段三國的妻子。段三國死了,絲絲和線線聽不懂她的話。

  「反正是要餓死,不如趕早,免得到時候被那些餓鬼從土裡扒出來,煮熟了當肉吃。」段三國的妻子自言自語地說了幾次,只有正在讀初中的一省有反應:「有我在,看誰敢對我們家的人亂來!」一省說狠話時還得用力緊一緊褲帶。

  有天中午,段三國的妻子將分給自己的那碗只有十幾粒米的米湯放在一省的睡房裡,隨後走到下街口外的涼亭裡。還沒坐下,就聽到常娘娘在臨河裡的柳樹林裡淒慘地呻吟著。段三國的妻子聽不下去,走過去一看:常娘娘正用血糊糊的手指在自己的屁股下面使勁摳那屙不出來的東西。

  「你都吃了些什麼,是糠啵?」

  常娘娘搖了搖頭。

  「不是糠,那就是觀音土了。大家都明白你是好人,有點吃的,這邊省給雪葒,那邊留給常穩。自己卻吃些連畜生都不肯吃的東西。你也不用摳了,屙不出來就屙不出來,你我互相做個伴,早點去那邊吧!先死的埋在土裡還能得個全屍,死得晚了,只怕骨頭都會被人挖出來熬湯喝。」

  段三國的妻子將自己的褲帶解下來,一頭系在柳樹上,一頭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在等你哩,系好了,我們一起順著這斜坡往下一溜就行!」

  常娘娘真的跟著她學,也用褲帶勒住自己的脖子。

  「段三國,我來了!」段三國的妻子正要往下溜,發現常娘娘沒有動靜,連忙停下來問原因。

  「我不能跟著你說,段三國我來了。我不喜歡段三國。」

  「真是個瘋子,你想說段三國我來了,我還不願意咧!你只能說,常守義,我來了。」

  「我也不說那個傢伙。還有杭天甲,我也不想他了。我只想梅外婆。我會說,梅外婆,我來了!」

  常娘娘的身子往下滑行了一段,就被柳樹吊了起來。

  段三國的妻子不敢看那只長長的舌頭,趕緊將自己吊死了。

  段三國的妻子死後,家裡的人才明白她先前說話的意思。

  「娘呃,你是亂著急!怎麼說九楓也是糧管所站長呀!」

  絲絲和線線的哭聲,震動了整個天門口。

  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裡,又有十幾個體弱多病的老人,作了與段三國的妻子相同的選擇。往年鬧饑荒,還可以上山找毛栗、山楂、榛子等野果撐一陣,運氣好時還能獵得一隻野豬。因為大辦鋼鐵,將大小樹木全砍了,光禿禿的山上什麼也沒有。天上倒是還有東西在飛,它們也餓,大鷹瘦成了麻雀,麻雀則成了蝴蝶,莫說打不著,就是打著了,也是一把空心骨頭。天門口人最害怕的情形終於出現了。

  與那些因饑餓自殺的人不同,這一次是實實在在有人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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