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五八


  「最假的是你!你來天門口鎮反,其實是想順手牽羊,讓走投無路的雪藍投靠你!報紙上早就在批判,有些人進城才三天,就與無產階級的黃臉婆離婚,愛上剝削階級的小姐和姨太太。天門口人不是苕,看得出有些人一見到雪藍,眼睛裡就開始往外冒小手。」

  不知誰的手槍走火了,牆這邊的人都被嚇了一跳。雪藍不想聽,回到測候所,也在桌面上趴著,權當睡覺。

  睡得好好的突然被驚醒,雪藍睜開眼睛,聽見柳子墨正在門外怒吼。柳子墨仍像往日那樣,起床後一定要去小東山上的觀測室看看。守在門外的北方人,攔著不讓他離開。柳子墨退回到屋裡,悶坐了片刻,突然雷霆大發地跑到門外,指著北方人的鼻子,罵他不懂科學,不諳文明,研究天氣變化氣象奧秘不是打仗,將對方的人殺死越多,勝利就來得越快。氣象學靠的是水滴石穿鐵棒磨針的毅力,只有日積月累一絲不苟地堅持下去,才有成功的可能。像這類指望靠打家劫舍分人家浮財獲取財富的人,到頭來只能抬著菩薩沖著炎炎烈日磕頭求雨。

  柳子墨的憤怒引來許多人圍觀,大家都覺得驚奇。一天到晚槍不離身的北方人哪會容許這種囂張,指著面前的人要柳子墨問問,誰曾將他的天氣預報當成正經事。柳子墨沒有問,而是用更激烈的語氣說,如果不讓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將氣象研究進行下去,那就請他們幹乾脆脆地來一槍,而不要如此損害他的人格。

  在那些人面前,柳子墨說的任何話都是廢話,它產生的震驚全在雪檸和雪藍心裡。

  「本日各類觀察資料因遭遇文明之大敵實難抵禦故缺。」柳子墨在氣象日誌上痛苦地寫下這段文字後,再次沖向門口,厲聲責備,如果真想讓天門口的窮人當家作主,那就應該明白,一場沒有預計到的暴雨,摧毀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園;一場沒有防範的大旱,曬乾的是自己的生活源泉。

  柳子墨終於得到一句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為之動容的回答:鎮反委員會就是想要柳子墨原形畢露,面目越猙獰越好。

  寒潮帶來的冷雨還在空中飄蕩遲遲不肯落下來。如果有太陽,這時候的屋內應該很亮堂了。惟一能夠自由進出的雪藍從圓表妹那裡聽說,昨夜雪藍走後,杭九楓與那幾個北方人和好了,相互間達成一致,對雪家罪惡的認識,還要從帝國主義走狗幫兇等方面加碼,而且決定,立即派一鎮騎馬趕到縣城,打電話向省鎮反委員會請示下一步的行動。圓表妹沒有說明一鎮要請示什麼,在雪藍的追問下,圓表妹只說他們是在執行不得不執行的新政策。

  雪藍聽得頭皮陣陣發麻,在新政策中,只有需要殺人了,才會向省鎮反委員會請示。

  「再不向傅朗西報告就晚了。董先生說了,傅朗西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不管雪家的事。你去找一縣,將你的自行車要回來,也到縣城裡去打電話。一縣會給你的,他喜歡你。我的眼睛看男人沒有不准的。你要聽我的話,看見一縣,過場水詞一概不說,過門曲子一律不拉,開門見山地問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你,如果真喜歡,就讓他將自行車推到涼亭,你在那裡等他。到時候,我在涼亭後面躲著,你哩,多說點好聽的話勾引他,我再出其不意地從後面給他一棍子,你就騎上自行車往縣城跑。只要找到傅朗西,莫說一縣,就是杭九楓也會成為碗邊的幾粒剩飯。」

  雪家的浮財已經張榜公佈了。小教堂前面擠滿了人。

  一二八

  憋著一口氣走進九楓樓的雪藍說:「我在涼亭裡等你!」

  雪藍以為自己將要說的話都說了。到了涼亭,被河邊更冷的風一吹,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問一縣是否喜歡自己。圓表妹急了,直鉤釣魚的姜太公在渭河邊等上幾十年,就算雪藍有那樣的好運氣,卻沒有這麼多時間。就在圓表妹竭力勸雪藍再去一次時,左岸上紅光一閃,一縣推著那輛女式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走來了。

  寒潮流行的時刻,左岸上的涼亭成了一座風洞,雪藍迎著北風,大膽地望著一縣步步走近自己。一縣的樣子看上去很大方,目光早早地投向涼亭,腳下也不減速,嘴裡還「雄赳赳,氣昂昂」地哼唱著。躲在涼亭後面的圓表妹禁不住笑了一聲。處在上風方向的一縣聽不太清楚,以為是雪藍在笑,頓時方寸大亂。

  「我曉得你想要自行車。」一縣話沒說完,先是右腳在自行車的踏板上絆了一下,緊接著左褲腳又被捲進鏈條裡,站在涼亭門口無法動彈。雪藍趕緊走過去,蹲在一縣面前握著自行車踏板倒搖了幾圈,將卷得死死的褲腳退了出來。雪藍直起腰來的那一刻,額頭幾乎碰上了一縣的下巴。雪藍不僅沒有退,一縣想往後退時,她還上二前一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從涼亭後面繞出來的圓表妹,咬著牙,將手裡的大棒舉得高高的,對著一縣的頭正要砸下去,雪藍突然撲上來抱住一縣,嘴裡叫著:「不要這樣!」

  圓表妹站在一縣身後,舉著一根木棒不知如何是好。一縣轉過身來奪過木棒:「像你這種樣子還能打我的悶棍?」

  「打不了也要打,不然就救不了雪檸和柳先生。」圓表妹心有不甘。

  一縣以為雪藍和圓表妹是想綁自己的票。他說:「不說那些北方人,光是林大雨心腸就硬似鐵,不會用雪家人同我作交換。」

  「這樣的事我們不會做,我們只想打暈你搶走自行車。」雪藍將與圓表妹謀劃的向傅朗西報信的方法和盤托出。

  一縣輕蔑地拍了拍自行車:「女人就是女人,有這麼晃眼的東西,你過得了路上的關卡?」

  一向有主意的圓表妹也苕了,東看看,西看看,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雪藍反而格外冷靜,心裡像是有了主意,卻不好往外說,唇齒未啟臉上已紅透了。她將圓表妹叫到身邊低聲耳語一陣。

  聽著聽著,圓表妹也樂了。

  「鎮反委員會的人不會刁難你吧?」圓表妹問一縣。

  一縣想也不想:「敢刁難我的人還沒讓女人屙出來。」

  「那就好,雪藍害羞,要我替她請你坐在這兒。」圓表妹將自己的屁股挪到自行車的貨架上,「她在前面騎,你在後面坐著,這一路下去,會讓許多男人羡慕死!」

  一縣的臉也紅了:「我很重,她帶不動的。」

  「你沒有去過武漢,沒看到外面早就開化了。宣統皇帝還沒退位,咸安坊的女人就騎著自行車,讓男人坐在後面。雪藍今日是解家人于倒懸的救星,你也用不著憐香惜玉。等到她實在騎不動時,你也可以跳下來,扶著貨架幫忙推一陣。」

  圓表妹邊說邊做給一縣看。好不容易將一縣勸到貨架上。早就騎上自行車的雪藍,使勁一踩踏板,二人就啟程了。

  到了湯鋪,坐在貨架上的一縣,才開口說話。一縣要雪藍莫怕,有人攔截時,只管往前沖,有他在,那些傢伙不敢開槍。火紅的女式自行車一出現,就在湯鋪引起轟動。必須經過的那條街很窄,一縣從雪藍身後伸出頭來,吆喝著要那些擋路的人立即閃開。眼看就要駛出街口,忽然冒出幾個拿著步槍的人。一縣拍著雪藍的後背連連催促,要她用力往前沖。雪藍沒有聽,對方將步槍一橫,自行車停了下來。

  一縣氣惱地跳到地上,惡聲惡氣地說:「好狗不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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