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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與寒潮相伴相隨的冷雨適時地落了下來。失去自行車的雪藍,孤零零地走向自己的家。離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際裡全是憤怒的聲音,那些從雪家得到過好處的窮人真的像覺悟了,紛紛議論,想不到滿肚子學問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口口聲聲要將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實際上卻幫助雪檸記著變天賬,等待時機進行階級報復。

  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藍說話,所有的話又都在說給雪藍聽。惟有董重裡匆忙地走過來,故意大聲地同雪藍打招呼:「讓別人在收條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經向鎮反委員會說明了,要問罪也應該有我一份。可他們就是聽不進去,硬要將屁事沒有的收條倒過來看,反過來讀。我不怕,實話總要有人來說。我有傅先生親筆寫的證明,只要不動刀槍,可以任其搖唇鼓舌,而不至於因言獲罪。傅先生往日就說了,只有三個人是真正為天門口好,一個在獨立大隊內,一個在獨立大隊外,一個既不在獨立大隊內,也不在獨立大隊外。第一個人是他自己,第二個人是梅外婆、雪檸或者柳先生等,第三個人就是我。你們聽清了的,馬上去鎮反委員會如實報告。連張郎中都記得我的說書,隋唐年問,有多少英雄輩出啊,為什麼到頭來一樣的煙消雲散,就因為他們犯了天條:天下第一好漢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漢!李元霸不聽,長著腦筋不用來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這種只會屙屎放屁的東西代替腦筋作決定,打死宇文成都,就等於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穩的董重裡在街上大吵大鬧,讓人們覺得很反常。在白雀園內與女演員們說話的侉子縣長實在聽不下去,跑出來,要他馬上住嘴。董重裡非但不聽,反而將說書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揚頓挫地指責侉子縣長根本不瞭解天門口的情況。最瞭解天門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點名讓杭九楓先當監獄長,後當公安局長,等鎮反運動過去了,肯定又會被調去做其他事!還有段三國,其他人連在國民政府裡當保長都難逃死罪,他卻官運亨通,當上了副縣長,因為他為人處事時信奉的是與眾不同的忠誠。雪家不一樣,對傅朗西來說,雪家是一個夢,最早鬧暴動時,雪家是噩夢,慢慢地就變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檸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裡有了一種美夢。董重裡敢與侉子縣長打賭,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頭傅朗西一個命令下來,該是雪家的東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來。

  放肆起來的董重裡,讓侉子縣長心存顧忌。他正在為要不要懲罰董重裡而遲疑,圓表妹拿著一隻酒壺趕過來,連連說:「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裡放了朱砂,董先生糊裡糊塗地喝下去,才會說這樣的瘋話。」

  侉子縣長不相信,將壺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嚇人,俺不是好好的嗎——俺想再喝一口!」說著話侉子縣長的眼神變了,旁若無人地盯著女演員們,「俺說話是算數的,俺要再說一次,俺說話是算數的。」

  侉子縣長的舌頭突然變成蛇信子,說話極快,還連飛帶舞地用手比畫,清清楚楚地表示,要將雪檸的女式自行車,當做演戲的道具給文工團的女演員。侉子縣長心裡還有一半是明白的,轉身躲進小教堂裡,隨後又帶上警衛員騎上白馬離開了天門口。

  侉子縣長一走,董重裡也平靜了。他請雪藍帶話給家裡人,都怪自己沒有將于小華的日記讀深讀透,才犯下錯誤,以為只要雪家將田地送給窮人,便會萬事大吉。解鈴還得系鈴人,這件事不會就此了結,他要繼續研究下去,直到找出一條可以讓雪家及所有人真正過上安寧日子的道路為止。至於眼前的局面,只有一個辦法:儘快告訴傅朗西,以傅朗西的為人,不會不管雪家的事。

  文工團還要去別的地方演出,董重裡沒有帶走圓表妹。圓表妹也不想住到縣城裡去,假如綢布店開不下去了,她還可以到測候所給柳子墨幫忙。圓表妹認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管是辦個手續,還是變天賬,說的都是那張收條,總不至於因此也將柳子墨綁到河灘上,沖著後腦勺開一槍。只要柳子墨在,他就做不了別的事,柳子墨只要繼續辦測候所,就需要有人幫忙。董重裡認可圓表妹的打算,等熬過了最難熬的這段日子,他會回來就圓表妹的未來同柳子墨鄭重地談一次。

  這邊剛剛平息下來,一縣那裡又鬧起來。林大雨要一縣將雪藍的女式自行車交出來,到時候再統一分配,該給他就給他,不該給他時,他就沒份。一縣哪會聽這些,不等林大雨說完,就將他推到街上,還勸他最好不要再提自行車,惹煩了,小心按他的頭在鐵砧上,將那些多事的牙齒,一個一個地敲下來。昨夜的戲真將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那些同一縣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更加大膽,一齊吆喝著想要闖進九楓樓,將女式自行車搶出來。一縣只在門口冷笑,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坐在二樓久不吭聲的一鎮卻惱了,連樓梯都懶得下,從二樓窗口一躍而出,正好砸在那幾個膽敢站出來的年輕人頭上。這時候,杭九楓也回來了,他從人群中穿過,一句話也沒說,臉上還掛著笑,左手拍拍一鎮的肩膀,右手摸摸一縣的頭,徑直進了大門。剛剛還鬧得十分起勁的一些人,轉眼之間就成了蔫茄子。在區公所當武裝部部長的北方人也出面阻攔,要大家提防雪家二桃殺三十的奸計。

  雪藍沒有被拘禁。鎮反委員會要寫得一手好字的她將自己家裡被沒收的東西記一份詳細的流水帳。「我家店裡的夥計都會寫字記帳,還有常天亮!」「讓你記,你就記,哪來這麼多的廢話。」鎮反委員會的人不讓雪藍追根究底。自從董重裡說了那番話後,雪藍心裡鎮定了許多,別人在耳邊報物件數量,雪藍拿著毛筆寫,忙到半夜,總算有結果了。雪藍將記好的流水帳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從正房十二間到金牙四顆,大大小小一共二百多項,好幾千件。雪藍念完之後,反而使大家長出了一口氣。

  「是連夜分了,還是等到明日或者後日?」有人迫不及待地問,也不管雪藍就在一旁。

  林大雨連忙讓雪藍離開,去與家裡人會合。雪檸和柳子墨帶著雪葒臨時住在測候所裡,其餘夥計、王娘娘等用人全被鎮反委員會攆散了,只有常娘娘還在一旁陪著。因為常守義的關係,別人無法來蠻的,只能好言相勸。常娘娘用一句話頂著,常守義鬧暴動是自願的,她給雪家做事也是自願的。雪葒早已睡著了,見雪藍平安無事,雪檸和柳子墨也各自找了處可以安身的地方打瞌睡去了。

  只有常娘娘還在著急:「家業都被人奪走了,你們竟然還捨不得少睡一場覺!」只有雪藍還能陪常娘娘說話。當了多年的管家,雪家家底常娘娘最瞭解。在她看來,鎮反委員會放著那些見了風就是雨,死心塌地跟在後面跑的人不用,非要雪藍幫著記帳,心裡一定打著歪算盤。特別是那幾個北方人,一天到晚到處放風,南方一戶普通的富人,就能抵得上北方的大財主。那樣子分明是想找機會下手,分出一些金銀首飾絲綢皮毛先飽一飽自己的私囊。

  這時候,圓表妹在外面悄悄地敲了一下門,將二人叫出來,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住處。透過牆縫,聽得見一牆之隔的紫陽閣那邊,杭九楓正和那個在區公所當武裝部部長的北方人爭吵:

  「雪家錢財多少與你們無關,說雪家剝削,受害的也是當地人,輪不到那些千里萬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人來分雪家的金銀財寶。瞞著天門口的窮人私分財物就更不對。我讓雪藍來記帳,就是不許經手人從中作假。三根金條只報一根,三千三百元人民幣,只數出一千三百,將那麼好的自行車充公送給侉子縣長——這樣張榜出去,別人不清楚,雪家人可瞞不了。你們是北方人,說句話就可以拍屁股走人,我們這些傢伙可得一代接一代地活活地受雪家人恥笑。」

  「俺在天門口無親無故,拼死拼活地打走了馬鷂子,也該得點草鞋錢。」

  「你去問問,天門口有誰說過請你們來的話,要不是傅政委遷就你們,死死按著不許再成立獨立大隊,打馬鷂子還用得外人嗎?」

  「看來你對雪家的仇恨是假的,關鍵時候就露出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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