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二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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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步槍的人沒料到坐在自行車貨架上的會是一縣,遲疑了一會兒才有人說:「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會重半斤?」 一縣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長在鼻子兩邊,還是生在肚臍眼下面。」 一縣讓雪藍騎上自行車繼續趕路,那些人只能在後面發洩:「杭家的大卵子,連驢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鎮反鎮反,不鎮不反,雪家女人也讓人隨便地騎了!」 從湯鋪往下,每次經過一座大垸或者鎮子,一縣便提前下來,走在雪藍前面。聽到過一些自行車傳聞的人追著問他,這麼好的自行車,是不是押送到縣城裡,給文工團的女演員們演新戲用。一縣千篇一律地反問:「文工團還缺一個演婊子的,你家女人想去嗎?」 離天黑還有半個小時,夾在寒潮中的冷雨終於落了下來。剛剛打濕雪藍的前胸,雨又停下來不落了。雪藍往前方的軍師嶺上看了幾次:「要落雪了!」 一縣說:「要不要找個地方過夜?」 雪藍說:「大雪封山,還會壓斷電話線。」 一縣懂了,路過山下的鎮子時,特意去找當地的鎮反委員會借了把手電筒,這才說:「我們快走吧!」 軍師嶺和從前一樣陡峭,自行車沒法騎。雪藍在前面扶著龍頭,一縣在後面使勁推。上山後碰到惟一個人,縣城王記布店老闆的兒子。王老闆的兒子不認識一縣,也不瞭解雪家的情況,未曾開口眼淚雙流:一向善於見風使舵的王老闆,這一次也遭殃了。他聽到別人說王記布店有行賄和偷稅漏稅的行為,就連忙認錯。原以為如實交些罰款就沒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變,交了一千,就要一萬,交了一萬,又再要十萬。 「此去匆匆,只想借錢。家父被關了半個月。家裡能變現的東西全拿出來了,縣城附近能幫忙的人大多自身難保,實在沒辦法了,家父才說,西河一帶有幾戶殷實人家大約能借一些錢出來,實在不行,就去天門口,他這條老命,雪家若不能救,是死是活只得聽之任之了。」 夜色朦朧,雪藍要王老闆的兒子莫太著急,下山後先找地方住下來,等天亮了,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闆說得不錯,天門口地處僻壤,才有雪家的僥倖。別人有難處,就不要強求,順著西河也不會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時候上我家去就是。」說話時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二人繼續往軍師嶺上走。 一縣擰亮了手電簡:「人家都急瘋了,你還騙他。」 雪藍說:「不,我只是將自己的夢想變成別人的夢想。」 一縣說:「連家裡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藍說:「你都願意出手相助,我當然會心想事成。」 一縣說:「我只能送一送,一進縣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藍說:「這就叫別人想做夢,你連忙送枕頭。」 一縣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裡路才吭聲:「說句實話,雪家真的從沒有恨過我們杭家?」 「你是說非要殺人,非要踩得對方爬不起來才叫恨嗎?」 「像你們家,裝偽君子,使陰招,放暗箭,也該叫恨。」 「我也有句實話,是梅外婆說的,最狠的恨,是去愛那一定要恨的人。」 「梅外婆呀,就愛說些不明不白的話。沒事時怎樣看都是好人,一旦有事,就變成王參議說的,一半是妖,一半是一耳一口一個王。」 「你要多讀書。占人早就說了,因愛生恨,因恨生愛。」 跟在後面的一縣突然加了一把勁,向上攀爬的自行車頓時快了許多。一縣不說話。雪藍也不開口,在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羞澀之感。雪藍忍不住往回看時,一縣突然又說話了:「雪藍!你不要怕,周圍的情況有些不對頭。」一縣第一次將雪藍的名字叫得如此清楚,「這山上應該有很多野獸,走了這麼久,就沒有聽見它們叫一聲。老虎來了也不會如此,恐怕有更厲害的野獸躲在附近。」 雪藍還是害怕了,戰戰兢兢地問:「是驢子狼嗎?」 「也只有驢子狼了。風是從山上吹下來的,驢子狼只能躲在半山腰,要不我會聞到氣味。你不要怕,怕也沒用。聽我的話,你拿上手電筒,推上自行車快走。再有一裡路,就是山頂,然後你就可以騎車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著自行車快跑。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氣跑進縣城,決不要用兩口氣。」一縣雖然說得很急,言語當中沒有一點混亂,「你不要為我擔心,那邊有棵大樹,前幾年我就爬上去玩過,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樹,然後將手腕割破,多擠一些血在地上,將驢子狼吸引住。無論驢子狼有多兇狠,只要上不了樹,就奈何我不得。」 怕歸怕,雪藍還是不想就這樣丟下一縣。想說的話還沒出口,對面山上已經閃出幾隻綠瑩瑩的驢子狼眼睛。一縣將手電筒塞給雪藍,同時推著自行車猛跑一陣,趁著這股慣性,雪藍一口氣跑上山頂。當她雙腳離地騎上自行車時,領頭的驢子狼已經在不遠的山坡上猙獰地嚎叫起來。夜色是那樣的深,路是那樣的曲折和陡峭,雪檸騎著自行車順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為來不及轉彎而與樹旁的大樹撞到一起,致使中間的那顆牙齒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條彎月般的傷痕。一路飛馳的雪藍一刻不停地高喊:「驢子狼來了!驢子狼要吃一縣!快去軍師嶺救人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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