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五六


  突然間,有人爬上了戲臺,左手抓住將化妝成剝削階級臭小姐的女演員,右手拎起在汽燈照耀之下紅光閃閃的自行車,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剛剛認出那人是杭九楓,杭九楓就在臺上大聲叫起來:「受苦受難的窮人們啦!」由一縣領著站在台前的許多年輕人,在侉子縣長的親自指揮下,立即跟著杭九楓齊聲呼應:「受苦受難的窮人們啦!」杭九楓又叫:「你們不明白喲!」台下的人繼續呼應:「你們不明白喲!」杭九楓再說:「這輛鬼車也能吃人不吐骨頭!」大家同樣叫喊:「這輛鬼車也能吃人不吐骨頭!」杭九楓叫得更猛了:「黃連水泡大的苦兄弟們,要不是土改和鎮反,我也不會曉得,這輛讓富人擺闊的鬼車,竟然值四十頭耕牛的價錢呀!」這一次一縣稍有一點猶豫,侉子縣長馬上站起將拳頭舉得高高的,領著年輕人同樣高喊:「黃連水泡大的苦兄弟們,要不是土改和鎮反,我也不會曉得,這輛讓富人擺闊的鬼車,竟然值四十頭耕牛的錢呀!」河灘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鍋,說什麼話的都有,句句都很難聽。

  常娘娘見勢頭不對,扯住雪檸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檸不肯動,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戲臺。

  看戲的人稍靜了些,接下來出臺的演員,每說一句臺詞,台下的人就跟著重複一遍。

  雪家人終於懂了,侉子縣長親自導演的這個結尾是說,有個名叫王積善的富人,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鎮反運動中裝善人,暗地裡卻有一本變天賬,所有分了他家財產的人,都記在那本賬上,並且還在積極分子的名字上畫上紅勾,等著能夠反攻倒算時,馬上將這些積極分子砍頭剁頸。

  看完戲後,雪藍去戲臺拿回自己的自行車。女演員們顧不上卸妝,全部圍在自行車旁,輪流騎上去試試感覺。雪藍毫不客氣地分開她們:「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左腳一蹬,右腿一抬,騎好了後,繞著戲臺轉了幾圈,這才一路搖著鈴鐺,浩浩蕩蕩地穿過人群回到家裡。常娘娘已經將防風寒的薑糖水準備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地喝,只有水聲,沒有人聲。直到呼嘯而至的北風嘩啦作響,柳子墨才開口:

  「我又錯了。真奇怪,竟然連寒潮都預測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預報,突如其來地抵達天門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連夜寫了一篇每個月都要寫的短文。

  本月是一九五二年最後的月份,行孟冬之令,西伯利亞冷氣團勢力已相當強盛,時時南下,形成寒潮,本月已降初雪,但本地受大別山區高峰之惠,氣候尚不十分寒冷。全月碧空四日,疏雲十目,裂雲七日,密雲十日,雨八日,雪兩日,雨夾雪三日,霧四日,靄九日,霾六日,有霜七日,結冰十九日。大風三日,沙暴一日,日暈四日,月暈二日,最低溫度低於攝氏零度共十三日。測候所本月完全正確預報十八日,部分正確預報六日,完全不正確預報七日。對於發生的錯誤預報,測候所全體人員深感痛心。但之所以痛苦,並不在於追求了錯誤的東西。

  天上無雲不落雨,痛苦不是別人帶來的,是因為自己修養不夠。不管做什麼,都應該是對自己的良心做交代,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早看東南,晚看西北,霧上山,地不幹。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痛苦的,沒有例外的。快樂時,要想到快樂不是永恆的。痛苦時,要想這痛苦也不是永恆的。認識自己,降伏自己,改變自己,才能改變別人。該冷不冷不成年景,該熱不熱五穀不結。明白錯在哪裡,這錯誤就已經向正確方向扭轉了,就不會將生命浪費在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地方。

  雪藍看後十分費解,拿來與雪檸討論了一番。雪檸也不明白,多讀幾遍後,才體會到其中意味:「這是我所見到的最正確的天氣預報。」見雪藍不懂,雪檸又補充一句,「人性也像寒潮,但比寒潮更難預報。」

  正說著,外面有人叫門,聽聲音像是荷邊。時間不長,常娘娘果然將慌慌張張的荷邊領了過來。文工團演戲時,荷邊抱著常穩去了,常天亮去了也看不見,便留在家裡。荷邊是在離戲臺很近的地方站著,說唱念做都能看得見,甚至還看見有女演員忘了演戲,只顧含情脈脈地盯著站在台後的侉子縣長。文工團的新戲裡,槍斃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叫獨眼龍的商會會長也被鎮壓了。荷邊心裡不安,戲沒看完就退了場,推開門後家裡卻空無一人。荷邊以為常天亮去了河灘,久等之下也不見人影,荷邊越想越覺得常天亮是被鎮反委員會的人抓走了。雪檸說,雖然常天亮當商會會長時,有些事做得讓人不高興,可大家都明白同呂團長做的那筆貸款生意,對幫助殲滅馮旅長的保安旅有多關鍵,所以鎮反委員會的人不會為難他的。「也許是杭九楓他們餘興未盡,要他去說書吧!」結果真的被雪檸說中了。荷邊去小教堂門口打聽,哨兵還與她打野,夜裡莫給常天亮留門,小心張郎中的鬼魂摸進屋裡,同她共一隻枕頭睡覺。哨兵不讓荷邊進去,鎮反委員會在裡面請文工團的人吃肉喝酒。好在時間不長,就聽到了常天亮的說書聲。荷邊踏實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說書時常天亮所敲的鼓聲有些不對頭,完全不像是董重裡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硬,簡直是刀對刀、槍對槍地打仗殺人。

  長毛軍,占江南,又將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館和女館,夫妻不能共睡枕。卻有東王楊秀清,白天點出女狀元,夜裡同床共枕眠,外加天妹洪宣嬌,私相來往有勾當,還有關女三十六,個個破瓜稱王娘。後有驕奢淫逸主,前有殺人如麻兵,江淮流的全是血,黃河千里紅水深。長毛北伐到深州,京師只有六百里。忽然殺出僧郡王,連破數十長毛營,生擒賊相林鳳祥,淩遲處死在京師。曾君國藩籍湖南,本是侍郎丁母憂,有旨令他助團練。聽得江西來報急,湘楚兵勇派出境。第一戰,在湘潭,第二戰,在嶽州,三戰三勝到螺磯,拼命湘軍感天地,複武昌,收蘄州,三軍浩蕩到九江。

  說的仍是漢民族千萬年裡的故事,與文工團剛剛演過新戲毫無關係。

  第二天早上,雪藍照例將柳子墨所寫的短文用白紙抄成兩份。

  看看家裡再也沒有其他事,便騎上自行車,往中界嶺進發。她用一條白色的羊毛圍巾將自己的臉和脖子包得嚴嚴實實,抵擋又冷又濕的寒潮。同往常一樣,到了中界嶺,雪藍將自行車上的鈴鐺搖了兩下,從那面泥漿抹過的牆上撕下昨日的天氣預報,回頭一看,存放在別人家的糨糊還沒有送過來。「二毛,你這個傢伙,是不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過來吧,天快落雨了,我還要去湯鋪哩!」雪藍叫了幾聲後,從門後飛出一隻瓶子,不輕不重地落在旁邊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賠的!」雪藍故意嚇唬地說。

  沒想到有人在門後低聲罵了一句:「狗地主!」

  雪藍頓時明白發生什麼變化了,一聲不吭地撿起瓶子摳了些糨糊抹在牆上,再將今天的天氣預報貼上去。

  離開中界嶺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裡因天冷而躲在被窩裡睡懶覺的孩子們陸續起床了,只有幾個孩子還像往日那樣,跟在自行車後面追。雪藍有意放慢車速,使得那個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夠縱身跳上來,坐在車後的貨架上。經過一陣沉默,遠處的孩子們突然大叫:「快下來,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頭!」車後的那個孩子果真跳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跑回垸裡。

  寒潮前腳到,後腳就會跟來的陰雨還在空中盤旋,雪家的情形就大變樣了。雪藍剛到上街口,一縣就迎上來,要她將自行車交出來。一縣說得很清楚,不是借,而是交出來,交給他。雪藍哪裡會答應,糾纏之中,絲絲和線線一齊跑過來:「你一早出去後,鎮反委員會的人就上門抄家。雪家的東西,一片瓦都不許留,全都要分給窮人。這輛車子,趁早交給一縣,不然就會被侉子縣長拿去送給文工團的女演員。」

  雪藍仍不相信,絲絲和線線說,如果雪家沒有被抄,她倆負責讓一縣將自行車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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