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五二


  一顆美式三零口徑步槍子彈,於小寒節這天輕鬆地掀掉了張郎中的頭蓋骨。柳子文神秘死去不到兩個月,一場嚴厲的鎮反運動就降臨在天門口。說到底,還是左手剁右手,我殺你,你殺我,所帶來的恐怖感覺,與一九三二年小曹同志帶著管團長將西河兩岸的蘇維埃骨幹一殺而光的那一次,並無太大不同。杭九楓帶著一隊公安人員回到天門口,叫上林大雨等人,關上小教堂大門,躲在裡面開了三天三夜的會。確定鎮壓對象並不難,難的是讓誰來當這只出頭鳥,才能調動起大家參與鎮反運動的熱情。沒有傅朗西高屋建瓴的點撥,缺少董重裡切實可行的籌劃,當了區長的林大雨想將上街的一個富人作為第一個鎮壓對象。富人的兒子到了臺灣後,托人帶回一封信,隨後就有人見到富人從自家牆縫裡取出一支手槍,躲在閣樓裡擦拭了一整天。杭九楓不同意,此時此刻,志願軍已經將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隊打得連連大敗,連漢城都佔領了。前些時鬧得沸沸揚揚的第三次世界大戰風波已經煙消雲散,再也沒有人相信被攆到孤島臺灣的國民政府能靠著美國的扶持捲土重來。殺這種本來就該殺的人很難讓人聞之一振。杭九楓當然希望能將馬鷂子抓住,莫說槍斃馬鷂子,就是將活生生的馬鷂子捆起來示眾,也能讓百里西河沸騰起來。幾個自己將自己關起來的人,深知從赤手空拳鬧暴動至今,在鎮壓敵對勢力上彰顯出與敵人的不同是何其重要。算起賬來,國民政府及其軍隊殺死的人要多許多,想達到的目的卻總也達不到,根本原因在於國民政府將屠殺既當成手段,又當成了目的。在傅朗西的指揮下,他們反其道而行之,只要動手搞鎮壓,必然會爭取占多數的民心,點燃民眾內心深處的希望之火。

  用千分之三這只篩子選出來的名單,在桌面上放了兩天兩夜。

  除了林大雨,所有人都在懷念傅朗西。在杭九楓心裡,類似懷念的東西又比別人多出一份。往年獨當一面地指揮獨立大隊時,為他出謀劃策的還有阿彩。梅外婆死的那一次,阿彩回來鬧離婚,杭九楓同意了。從縣人民政府領了離婚證書出來,他還信心十足地說,長則半年,短則三個月,阿彩就會自己脫光了衣服往他懷裡鑽。杭九楓一直認為,「哪怕你與我離一百次婚,一縣也不會跟你走」,是離婚的根源。女人向來大事糊塗,小事清醒,並將清醒中的小事當成不可替代的大事。「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一點臉皮也沒有,我就趴在你腳下,將這泡痰舔起來。」由於說話太多嘴裡很乾燥,阿彩特意回到辦理離婚證的地方,要了一一杯茶,等到唇齒之間充滿津液了,在杭九楓面前重重地吐了一泡痰。「你和鄧巡視員假戲真做,我都沒有怪罪你,只要你回來,我是不會讓你舔這泡痰的。」杭九楓的大度到現在還有效。

  上個月,杭九楓去設在武漢的一個培訓班學習鎮壓反革命。

  紫玉得到消息後,請他去家裡坐坐。杭九楓這才明白,他從當監獄長到當公安局長都是傅朗西發的指示。說到後來,自然會提到阿彩,杭九楓讓紫玉帶話,只要阿彩願意回天門口,自己會不計前嫌親自去接她。紫玉也如實將阿彩的話帶給杭九楓:「我認識的杭九楓去年就死了,往後,不管是什麼人叫杭九楓,一概與我無關。」這是阿彩的原話,紫玉一個字也沒改。杭九楓咧著嘴大聲嘲笑:「等到癩痢翻生了,她就會想起誰好誰不好。」「天下高人多得很,別以為就你一個人能治她頭上的毛病!」紫玉的話當時就引起杭九楓的注意,難道阿彩又找到一個會使芒硝的男人?「有機會還是讓阿彩自己對你說吧。我說不清楚,也怕說得太清楚了會讓你傷心。」紫玉避而不答,讓杭九楓沒法追問下去。回到天門口,絲絲問有沒有與阿彩破鏡重圓,杭幾楓還在想紫玉那輕言細語中藏著的重重玄機。

  杭九楓回答不出來,只好長歎了一聲:「這也好,人民政府有法命,一夫只能娶一妻,你就不要再想那個癩痢婆了。」絲絲說杭九楓是為阿彩歎氣,他卻不承認,真有此事,也是為紫玉而歎。的確,紫玉一點也不記上一次鬧得她流產的仇,大度得就像傅朗西。在其他方面卻沒有改變,還同過去一樣。

  杭九楓兩次上傅朗西家,連副主席的人毛都沒見到一根。紫玉的口氣也在變,高一聲,低一句,摸不著是深是淺。只有說起雪家時,才又回到往日的明白:「這一次搞鎮反與雪家無關,不要有事沒事去招惹人家,讓他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聽紫玉說話的口氣,又是傅朗西在背後作指示。「你們應該曉得,不動雪家,天門口的群眾就發動不起來。這也是當年鬧暴動時最好的經驗。」面對抗九楓的說法,紫玉的回答既像傅朗西又不像傅朗西:「你是用屁股想事情,還是用腦筋想事情?用屁股想事情,我就懶得說你了。若是用腦筋想事情,那也用不著我來說。我看你是一半用屁股,一半用腦筋,所以才提醒幾句。那時候,我們想的是奪取政權,而今,我們要做的是鞏固政權。鞏固政權光靠槍炮不行,還需要有文化,要大量利用有文化的人,哪怕對方不喜歡我們,我們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樣也跟著不喜歡對方,要曉得,槍炮可以靠打勝仗來繳獲,文化是繳獲不了,你將有文化的人殺了,那些人的文化也到不了你的腦袋裡。在你想清楚這個道理之前,只要按照我們說的去做就行。」杭九楓終於煩了,揭了紫玉的老底,論武沒有動過真刀真槍,論文沒寫過標語文章,如果沒有讓林大雨戴綠帽子,這時候還不是同天下鐵匠家的女人一樣,一年到頭喉嚨像煙囪,擤出來的鼻涕比墨汁還黑。紫玉也煩了:「你們杭家到底犯了什麼毛病,世世代代總與雪家過不去?前生前世我們不瞭解,今生今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雪家對你們杭家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是因為你看東西的東西不靈光了,看不見雪家的白貓咬死了杭家的白狗!」紫玉氣得一拍桌子,早有警衛員跑過來想對杭九楓下手。沒料到杭九楓動作更快,右手制服了警衛員,左手將那支奪過來的手槍卸得七零八落。杭九楓怒氣衝天地大步離去時,紫玉在身後攔住一群聞風而動的警衛人員:「讓他去吧,他是我和老傅的救命恩人!」虧得他們還沒忘記這些,杭九楓後來只能在培訓班裡一個人沒完沒了地想著這一點。

  有這些疙瘩堵在心裡,杭九楓一想到傅朗西就覺得心痛。有好幾個人提出來,天門口的事就是傅朗西的事,不如乾脆打電話請示一下,哪怕傅朗西不明說,有紫玉的暗示也行。

  「傅政委也不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至今他也沒能讓哪個女人生下一支血脈嘛!」不知不覺中,杭九楓又引用了傅朗西說過的話,「先行動起來,只要行動了,辦法總會有的。」

  沒想到林大雨突然有了主意,儘管他說的時候並不堅決:「有一個人,應該可以當成鎮反對象殺掉。」杭九楓明白他想說董重裡,伸出雙手擺個不停。

  聽說董重裡早就找傅朗西要了一份「免死書」,林大雨當即發起牢騷,人一當上大官就健忘,記不得當年的事,當年董重裡從獨立大隊出逃時,傅朗西簡直要熬他的骨頭喝湯,這樣的叛徒才是殺一儆百的榜樣。剛剛還在發洩不滿的杭九楓,並不願意有人幫腔。

  林大雨的數落反讓他替傅朗西說好話,這麼多年來,傅朗西看人看事總能高瞻遠矚,他不讓董重裡死,別人就不能斬斷董重裡的活路。

  要不要繼續拿雪家開刀?礙于紫玉代表傅朗西發出的意義明確的警告,杭九楓也一直忍著不去觸及這個問題,只有一次說漏了嘴:「真奇怪,討論了幾天幾夜,好像大家都不記得天門口還有一家姓雪的大地主。」話一出口,想收也難,杭九楓只好拐彎抹角說起與雪家相關的事,「那一年,有人躲在最後,將雪家的兩個女人反鎖在白雀園內,送給日本人糟蹋,將這個人找出來,作為頭號鎮反對象,往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麼多年過去,能找著早就找著了!」林大雨表示不同意見。

  也有人跟在杭九楓後面附和,表面上看這是個無頭案,其實謎底就在梅外婆心裡。梅外婆雖然已死,以她和雪檸這種世所少見的長幼關係,就算她不說,雪檸也會明白的。只要雪檸開口,謎底自然就揭開了。林大雨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依我看,還是讓董重裡打頭最合適。只要這一刀砍對了,肅反也好鎮反也好,沒有不勢如破竹的。」

  這場淺嘗輒止的討論,被突然闖進小教堂的細米打斷了。門口的哨兵不是攔不住,而是沒法動手,也不好將子彈上膛或者用刺刀對準區長之妻的胸脯:「你不是不舒服嗎,來這裡幹嗎,去找張郎中看看呀!」

  「那個老色棍,不知自己陽壽幾何,還想下我的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