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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細米的衣襟還沒扣好,稍一擺弄,雪白的胸脯就顯現出來,那只因為兒子白送成天含在嘴裡唆個不停而變尖的乳頭已不再顯眼,反倒是整齊地排列在乳根上的一排牙印讓人過目不忘。不用多說,大家都聽懂了,這是張郎中幹的。看病時的張郎中一向喜歡將耳朵貼在對方的胸脯上三番五次地聽了又聽,已經穿上冬裝的細米,被要求解開外面的棉衣也是正常的。張郎中說細米的坯子很好,假如林大雨能在區長的任上幹滿三年,細米的模樣肯定會超過老爹當了五年鎮長的絲絲和線線。這以後發生的事,被抓起來的張郎中自己都說不清:「我糊塗了,我不是存心的,看在我還可以治病救人的分上,請林區長免我一死!」

  一九五0 年年底,天門口的鎮反工作因為張郎中而出現嶄新的局面。追究起來,天門口一帶找張郎中看病的女人,有三成被其侮辱過。那些覺悟了的女人千篇一律地控訴,張郎中的手心上沾著迷魂散,一邊掐脈,一邊往女人手心上撒,一不小心就被他迷住了,上了當,吃了虧,也不敢在丈夫面前說。一般女人,張郎中只是從頭到腳,從前到後,摸摸而已。張郎中喜歡細米這類小巧玲瓏的女人,他喜歡坐在太師椅上,將這樣的女人脫光了抱在懷中,慢悠悠地玩。張郎中將自己當成藥引子,寫在女人的藥方上,名為藥神。等到有病的女人穿上衣服後,他會指著藥神二字說,藥引子已經在你身上了。如果張郎中讓她七日之後再來藥鋪,或者是七日之後再去那個女人家裡,那一定是特別喜歡的。張郎中自己也招供說,無論有多麼喜歡,他都會堅守事不過三的原則。

  同所有人一樣,杭九楓也想瞭解張郎中有沒有在雪家女人身上下手。張郎中的回答讓杭九楓在心裡暗暗稱奇:按照他對自己判斷,前面三生三世一定也是行醫點藥的,單靠今生今世修不來如此好的醫術。雪家女人的脈象他不知摸過多少次,每次往那腕上一搭,五個手指上就變得麻酥酥的有股氣在跑,並不是那些跑江湖賣狗皮膏藥的人所說的吸陰采陽,那種酥麻是從雪家女人的脈象裡往外跑,一路往自己心裡鑽。張郎中為此費了許多燈草燈油,翻了許多醫書藥典,最後才有結論。就像當年王參議說梅外婆那樣,用手指在空中一耳一口一個王地寫了一遍。「真有古人所說的——」張郎中也不說那個字,「一定是應在了雪家女人身上。」張郎中由衷地歎了一口氣,這樣的女人只能敬而遠之。

  從被林大雨點名後,張郎中的死亡歷程就開始起步了。隨著搜查進行,最大的秘密也被揭開。張郎中的帳簿上,白紙黑字地寫著: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藥十包。此前一天,藥鋪夥計在帳簿上寫道:先生叮囑,處暑到,慎用性燥諸藥。如果沒有這一句話,後面的「藥十包」肯定會被搜查的人一目十行地忽略。搜查的人將賬本拿給杭九楓看,不用提醒,杭九楓也警覺起來:哨兵聲稱擊傷馬鷂子,正是處暑這天清晨。與別的記載迥然不同,藥十包是誰來買的,主要幾味藥是什麼,全都省去了。為什麼會是這樣,藥鋪夥計也不清楚,張郎中讓他如何寫他就如何寫。對張郎中的初步審問是由手下的人進行的,看不出張郎中有太強烈的反應。他表示自己要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見面時,也許就能回憶了。夜裡,別處的燈早早吹熄了,只有關押張郎中的屋子還是亮的。張郎中怕黑,非要點著燈,外加二兩燒酒才能人睡。反正都是去藥鋪裡拿,不會有人不同意。喝過酒的張郎中,躺在床上有節奏地嘟噥,看守問他是不是可以回憶了,張郎中回答說,這是在背誦湯頭歌訣,還沒來得及讓腦筋想別的事情。沒過多久,張郎中就睡著了。下半夜杭九楓起來巡查,隔著門洞看去,一切都無異樣。天亮後很久,張郎中還沒有動靜,看守找來杭九楓和林大雨,開了門進去,才發現張郎中夜裡偷偷吃了砒霜,活活地變成一具僵屍。

  氣急敗壞的杭九楓哪能容許張郎中死得如此輕巧。經過與林大雨的共同策劃,槍斃張郎中的方案,只用了一個早上,便傳遍西河兩岸。

  之後杭九楓便開始教一鎮和一縣如何發揮關鍵作用:「什麼叫關鍵?關鍵就是有人在你屁股上插了一隻火把,而你還在離水塘還有半裡路的地方!關鍵就是你喜歡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按在地上,褲帶都被解開了,而你還在河對岸!鎮反委員會讓你倆發揮關鍵作用,是想將最光榮的任務交給你們。也不是讓你們雄赳赳,氣昂昂,到鴨綠江那邊打美國野心狼。當今的天門口,張郎中就是最大的敵人。這面黑旗不倒,我們的旗就紅得不好看!回頭在河灘上開公審大會,你們的任務就是一人一杆槍,瞄得准准的,一個打頭,一個打背心,張郎中死得越利索,這個關鍵的關你們就過去了。」

  天交正午時,左岸旁邊的河灘上已經擠滿了人,那些受過欺侮的女人則在街上等著,要用插著針的鞋底抽打張郎中。兩個看守將張郎中夾在腋下拖出小教堂時,前後都有公安人員護著,在公安人員外面則是一鎮和一縣等拿著槍卻沒有穿制服的民兵。「不要打死他,留他一條活命好開公審大會!」杭九楓叫得越響,拿著鞋底的女人越是發瘋,真正得手的並不多。好不容易來到左岸的河堤上,林大雨剛說:「公審大會現在開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男人,便紛紛將早已備好的石頭瓦片砸向早已死去的張郎中。雖然情急,卻也正合杭九楓和林大雨之意。

  「姓張的傢伙該不該留?」「不留!」

  「姓張的傢伙該不該殺?」「該殺!」

  河灘上的滾滾吼聲蓋過了一切聲音。杭九楓毫不猶豫地宣佈對張郎中執行死刑。

  一縣遲遲沒有取下肩上的槍,氣得杭九楓將他一掌推開。一鎮手中的步槍有青煙及時冒出,張郎中卻沒有動。杭九楓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一鎮:「再補一槍他就倒了。」一鎮顫抖著開了第二槍,張郎中還像菩薩豎在那裡。

  「你們哪像杭家子孫,判了死刑的人都殺不死!」杭九楓急了,從腰間拔出手槍,隨手就是一個點射。僵屍張郎中終於倒在潮水一樣湧上來的女人腳下。

  幾天後,有人想起來:「張郎中身上為什麼沒出血?」「他被人民群眾嚇死了,當然沒有血可以流了!」杭九楓說得天衣無縫,整個過程也無人發現破綻。

  從冬到春,一千多人的天門口街上像張郎中一樣死了的有六個。因為周圍垸裡殺得少些,算起總數來大致還在千分之三範疇內。

  雪落雪融,花開花謝,雪家的收音機只要一打開,除了抗美援朝的歌聲,一切都與鎮反運動有關。有則新聞說,一個當新娘的女子,入了洞房後,突然懷疑對方的身份,經過一系列考驗之後,才開始同新郎一起享受天倫之樂。一家名叫《新民報》的報社經理在廣播中說:「人民政府鎮壓反革命分子越徹底、越乾淨、越嚴厲,越合乎人民的要求。」一個喜歡畫馬的畫家則說:「這些反革命分子罪惡滔天,一死不足以蔽其辜。」從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北京市人民政府一口氣處決了各類反革命分子二百二十一人。播音員們在收音機裡激動地說,在處決反革命分子時,成千上萬的群眾擁向刑場,爭相目睹反革命分子的可恥下場。許多群眾自動掃路灑水,好讓刑車過時不起塵土,清清楚楚地看看這些反革命分子的下場。

  一位作家形容說:「我親眼看到了排山倒海的憤怒浪潮,聽到了雄壯的革命吼聲,按人民的意願鎮壓反革命,我們萬分擁護。」外面的事情很難讓杭九楓激動,春天即將過完時,杭九楓突然從一件小事中悟出一個大道,感覺到自己總算抓住雪家的把柄了,才使自己的內心與鎮反運動在山裡山外掀起的高潮達到一致。

  初夏時分,上面的政策忽然發生了變化:鎮反運動形成全國性的高潮後,使敵焰大降、民氣大伸,為保證運動的健康發展,決定採取迅即收縮的方針,要求各地執行死刑的比例在農村一般不超過人口的千分之一,在城市則以千分之零點五為宜,對黨政軍及文教工商宗教及各民主黨派,人民團體內部清理出來的應判死刑的反革命分子,一般以處決十分之一二為原則,其餘十分之八九均應判處死刑緩期執行。從六月一日起,逮捕人的批准權收回到地委專署一級,殺人的批准權收回到省一級,對混入黨政機關內部的反革命分子的逮捕與判罪由大行政區和大軍區批准,有關統一戰線的重要分子須報中央人民政府批准。

  後來這些政策的制定,傅朗西是參與了的。所有這些消息都是段三國回天門口傳播的:「柳子文符合最後這一條,可惜他沒福分多撐半年!」

  「我也曉得,想要抓你捕你,省裡說了都不算!」被剝奪生殺大權的杭九楓,沖著段三國發洩怨氣。

  「女婿,你這脾氣要改了,再不要一切從殺字出發。」

  「不是我和馬鷂子殺來殺去,你一個打更佬能當副縣長?」

  杭九楓很少在段三國面前說橫話,如果沒有這樣的岳父,一鎮和一縣早就成了別人的槍靶子,死的時候能將沒有長圓的卵子保住就算是萬幸了。杭九楓對傅朗西參與制定的鎮反新政策太生氣了,他不得不罵,而且專門挑選與自己關係密的人罵,口口聲聲說,他恨死了這種束手束腳的新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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