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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我是柳子文的弟弟!你們為什麼要逮捕他?」柳子墨的喊聲讓他離開了正常路線,沒有直接走向停在門口的那輛吉普車,繞了一個小彎,上前來問了幾句。柳子墨首先將柳子文的情況說了一遍,然後才將自己簡單地介紹了一番。那人只對柳子墨有興趣,也不問他的想法,當即對身後那個參謀模樣的人說:「馬上同軍區氣象臺聯繫,我替他們找到一個大科學家了。」柳子墨說:「毛遂自薦的事我已經在武漢大學做過了。」此時此刻他只想提請軍事管制委員會尊重史實,不要一手遮天,重蹈當年在蘇維埃佔領區內肅反的悲劇,更不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及過河拆橋。柳子墨也覺得可以在這種級別的人物面前說說,兩年前傅朗西如何找到柳子文,大量拋售從別處繳獲的法幣,致使武漢三鎮的金融經濟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加快了國民政府倒臺的速度。很難分清楚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模樣的人是真誠還是在演戲,只見他一改先前和藹可親的態度,正告柳子墨:「你所說的,絕對不是事實!反動政府的八百萬大軍,是在戰場上輸給我們的。你所說的傷及無辜百姓的事,我們絕不會做。」這位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說,某些人也許會假借名義,自作聰明幹些違背原則的事情,懷柔之心有餘,鬥爭力量不足。「在此,我奉勸你不要在外面亂說亂動,這種關係人民政府名聲的事情可是比天還大,掉在地上誰也擔當不起。對那些別有用心地散佈政治謠言的人。我們會毫不留情地使用最嚴厲的鎮壓手段。」總而言之,他要柳子墨切莫將某些人當成青天老爺和保護傘,如果柳子墨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該去哪裡趕緊去哪裡,賴在這裡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還會適得其反。

  後來柳子墨借著路燈仔細閱讀手中的報紙時,發現那位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真的沒有虛張聲勢,在最顯要位置上的社論,明白無誤地批評一些人,在近一年的時間裡,對那些完全公開、半公開、完全不公開的敵人,鎮壓乏力,寬大:無邊。該殺不殺,該抓不抓,重刑輕判,久押不問,拖延判決。監而不牢。管而不嚴,使罪犯有機可乘。柳子墨真的像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所說的那樣,不再對任何人心存幻想。

  柳子墨從花旗銀行大樓出發,緩步走到成安坊,轉述雪檸的口信,讓鄧裁縫不要再記著雪家的春夏秋冬,有衣服需要他做時,一定會付工錢和布料錢。旗袍店門前冷清下來了,那些愛找鄧裁縫做旗袍的女人,多半因為家裡有人被軍事管制委員會以各種各樣的名義緝捕拘押而深陷恐怖陰影之中,再也無心像往年那樣讓身上的衣著與剛剛到來的季節一樣新鮮。鄧裁縫要柳子墨在店裡暫時住下來,柳子墨卻固執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裡。

  到了循禮門附近,才發現柳家的房子被軍事管制委員會的人查封了。隔著一條街,柳子墨沖著那些把守大門不許任何人進去的武裝人員無可奈何地跺了幾腳,轉過身來,在街上盲目地轉了一陣,不知不覺中聽到一個女人叫著自己的名字,定下神來一看才明白自己又轉到了鄧裁縫的旗袍店門前。阿彩已經等在那裡。說起來才明白,阿彩在軍用卡車上所示意的,正是要他到鄧裁縫店裡與自己會合。相比從前,阿彩說話時的眼神和善了許多。關於柳子文,阿彩說到傅朗西有難言之隱時,自身似乎也有難言之隱。她要柳子墨及早回天門口去,這邊的事盡可能相信傅朗西,不只如此,已經有不少一向支持人民政府的工商界要人,在向軍事管制委員會施壓。人民政府內部也有不少人反對這種出爾反爾的行為,不出意外的話,結果應當是樂觀的。

  第二天一早,柳子墨就到了位於江漢關邊的客運碼頭,上了到蘭溪的客輪。在航行到團風附近的江面上時,客輪的機艙突然發生爆炸。好在船上乘客不多,救生艇夠用。客輪沉沒時,所有乘客已經逃到岸上了。到這時柳子墨才清楚,同船的有位李司令,安放在船艙裡的炸彈就是針對他的。柳子墨因此和其他二百多人一起被押到黃州城內審問了半個月,直到段三國親自來接才被放出來。

  柳子墨著急地要回天門口,段三國卻不急,領著他在黃州城外的古赤壁內反復盤桓,將巨幅木刻上蘇東坡的詩文,顛來倒去地問個沒完沒了。直問到柳子墨突然心生疑竇:一向只愛聽說書,卻不愛讀書的段三國是不是裝著其他心事,所以才如此反常?段三國果然長歎一聲,告訴他,柳子文已經死了。柳子墨不相信,他在受審查時,特意天天找看守要報紙看,十幾天來,並沒有柳子文的任何消息。段三國說,有自稱是軍事管制委員會的人打電話到縣裡,要縣政府代表他們通知柳子墨,三天之內趕去武漢收屍。第二天上午,阿彩打電話找到段三國,代表紫玉表示,遵照有關領導人指示,柳子文的遺體已用上好的柏木大棺厚葬在九峰山上。柳子墨若想回去掃墓,可選擇一個氣候轉好的時間。柳子墨當然聽得懂,那個領導人就是傅朗西,更能領會氣候好轉一說中包含的別樣意味。至於柳子文的死因,一不屬￿那種對死刑犯的行刑,二不屬￿因病亡故,能夠認定的只有這兩點。其餘有可能導致非正常死亡的種種原因:服毒、自刎、懸樑、酷刑等,無時無刻地存在于柳子墨的猜想中。柳子墨聽信了段三國的話,柳子文死得越神秘,越是表示某個事件的完結,如果還想探究下去,極有可能將那只放心睡去的魔鬼吵醒,從而招來更大的災難。

  後來,柳子墨多次在董重裡面前提起柳子文之死。在經歷了九十九次以說書代替回答的沉默後,董重裡終於拿出那張由傅朗西親筆書寫的證明信:「不曉得它能保佑我苟延殘喘到何時?」

  這類背景複雜的話,柳子墨往日只『能覺察其中的吊詭。今日,他也能似懂非懂了。

  一二五

  柳子文之死使柳子墨在一段時間裡無心理會他所鍾愛的氣象學,轉而研究雪檸在幼小時期曾經難倒梅外公的問題:有史以來最早在非自願的情況之下,被他人以暴力手段阻止生命繼續前行的那個人是誰?或者乾脆用雪檸當時的話來說。歷史上最先被殺的人是誰?與被雪檸難倒的每一個人一樣,柳子墨很快就發現,這是一個讓人一籌莫展的難題。仍在苦讀于小華日記的董重裡曾經建議,也許可以請教杭九楓,杭家人向來不缺乏這方面的天賦。柳子墨不同意,在他看來,人對自身的認識遠不及人對天地日月風雨等純自然事物的研究,在客觀上,人對自己的行為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美化傾向,在日常生活中,粗俗到屙屎屙尿,精細到描眉畫腮,只要涉及到當事人自己,往往百試不爽,無一不是自醜不覺,甚至是自取其辱時也要自欺欺人。豈止是歷史,要是有人問新舊政權易幟後,在天門口誰是第一個被殺的人,在看到事實之前,誰也想不到天門口第一個被殺的人竟是張郎中。杭九楓也不例外,當著張郎中的面他都敢實話實說:「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讓你搶了頭炷香!」

  這時候的杭九楓已經是公安局長了。最早杭九楓不想當監獄長,同阿彩一起去武漢找傅朗西,曾經通過紫玉留下一番話。一年之後縣裡決定讓他當公安局長,他還是固執己見地告訴頗有官大一級壓死人味道的侉子縣長,不管是省裡或者縣裡的決定,想必都是看重他在鎮壓仇敵方面的才能,卻不瞭解只有在天門口,他的才能才有用武之地。在天門口,哪些人可以殺,哪些人可以不殺,哪些人殺也可以,不殺也可以,他都不用開動腦筋去想,用屁股,用腳跟,甚至用卵子都能判斷清楚,硬將這種在天門口訓練出來的才能施展在更大範圍裡,就會成為當年的小曹同志,那可是一隻天大的黑鍋。領導杭九楓的侉子縣長,對本地情況太不熟悉,用杭九楓的話說,確實是有殺心,無殺眼,明白應該殺哪類人,卻不清楚哪些人該殺。以侉子縣長為首的眾多北方人,其實還有一些不肯說出來的擔心,畢竟自己是外來者,說話的習慣不一樣,吃東西的習慣也不一樣,連上完廁所後揩屁股的習慣都不一樣:南方遍地都是竹子,得天獨厚的南方人從小喜歡用篾片,他們自己卻怕篾片上的竹刺,堅持撿瓦片來用。他們在臺上號召鎮反,台下的人心裡總會生出強龍欲壓地頭蛇的想法。有了杭九楓,情況就大不一樣,杭家世世代代就以強悍出名,他想為家裡人報仇,想為別人家雪恨,大家都會認為是真心實意的。侉子縣長只強調一點,被鎮壓的人數要達到當地人數的千分之三,只有在每三百三十三個人中挑出一個人來殺掉,其震懾效果才能顯現出來。侉子縣長早早就用事實堵住別人的嘴巴。留在縣裡的北方人剛好有三百三十幾,那位山東籍的仇班長已被執行死刑,從北到南,一路上出生入死過許多次的人尚且如此,用相同比例來衡量當地人,當屬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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