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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一二四

  說道光,就心慌,英夷的鴉片像毒瘡。神宗也曾染毒癮,初吸行房如猛虎,後來餓鬼也不如,還說那是福祿膏。湖廣總督林則徐,上書奏請到朝廷:煙不禁,國度貧,餉無籌,兵不精。

  道光聞言下禁令,吸鴉片者處斬刑。林則徐,赴虎門,收繳鴉片手無情,一火燒掉兩萬零。強蠻英夷動炮艦,攻廈門,襲舟山,定海陷落朝廷驚,好個英雄關天培,虎門關上粉碎身,南海東海失安寧,割地賠銀衰帝運。道光一共三十年,咸豐繼位十年整。咸豐本是皇四子,當初兄弟去狩獵,惟他端坐不馳騁,還將道理說父聽:時值春光無限好,鳥獸發情有孕妊,子臣不敢使弓馬,要留鳥獸延生命。道光父帝聞言喜,我兒大度可君人。可歎咸豐帝運差,天降太平天國軍。長毛首領洪秀全,是那廣東花縣人,幼喪父母苦讀書,想做進士與舉人,怎奈文章少靈性,設卦賣卜為生計,忽聞有個上帝會,一朝加入天地傾。

  借基督,為惑眾,詐死生,傳異聞:雖死猶存七日整,三十三層天宮行,閱得天書好幾部,天神朋友數不清,天父要我回凡塵,勸化人民度厄運。可歎愚民竟然信,累千盈萬党徒孫。廣西金田小村內,盡是秀全長毛軍。

  柳子文獨自一人離開香港北返後,武漢當地的報紙報導此事所用的標題是「又是春暖花開時」,此話源自柳子文本人。當他心懷忐忑,前腳已經沾地,後腳還遲疑地拖在列車車門上,忽然看見軍事管制委員會的一名官員,帶著一群手捧著鮮花的少女,在站台上沖著自己熱烈而整齊地喊著歡迎。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了這樣一句話。柳子文的回歸立即在西河裡得到反應,閑了半年的簰公佬開始忙得不亦樂乎,積壓下來的皮油讓餘鬼魚他們不得不冒著擱淺的危險,每走一趟水都要往簰上多放兩隻皮油。

  幾個月後,柳子文就在寫給柳子墨的信中露出既有後悔又有彷徨的情緒。起因是百貨公司的一宗貪污案,涉案的人是否有罪當斬,柳子文並不在意。讓他不滿的是這種方式,明顯是要敲山鎮虎,可老虎並不是哪座山上都有,多數山裡只有老老實實的牛羊和兔子,如此大張旗鼓地殺人,很容易讓人變得兇殘,以為殺人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相隔不到十天,又有兩人因偽造人民幣而被判死刑。柳子文的不滿又有所增加,當初傅朗西故意將大批法幣運進武漢,加劇國民政府的經濟危機,其行為比偽造貨幣更加惡劣。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一些。熬過夏天,柳子文的心情突然變好了。那個三番五次判別人死刑的法院院長,因捲入一起「樂捐假釋」事件而被撤職了。柳子文因此認為那些對經濟犯罪大開殺戒的判決,只是不良法官的個人行為。一九五。年十一月份,武漢三鎮到處都在成立鎮壓反革命委員會,柳子文顯得從容自若,還寫信讓柳子墨帶上家人回到武漢,哪怕不去考慮他的前途,也還有兄弟倆在一起的天倫之樂可以共享。

  柳子墨也有同感。經過十幾個月的觀察,柳子墨也開始與杭九楓等人一樣,深信人民政府已經徹底取代了國民政府。相對于抗戰勝利後的國民政府,只用了短短一年時間便完成了盛極而衰的歷史使命,柳子墨曾經無法相信,那些被當地人輕蔑地稱為侉子的北方人,連氣象科學和抬著菩薩求雨的祭祀活動都分不清,又有何種能耐將強行奪取的政權,迅速轉變成能夠正常運作的政府。

  備受眾多人士懷疑的人民政府,只用了一年時間,就在各方面建立起一種顯而易見的牢固基礎。

  正是出於對人民政府的佩服,柳子墨終於決定回一趟武漢。

  算起來兄弟倆自日本人投降後就沒有再見面。柳子文有些蒼老,他將原因歸咎于自己沒有完全信任人民政府,留下妻子兒女在香港,獨自一人回到武漢,除了做生意,一點親情也沒有。說得高興時,柳子文表示,年底就要到了,他打算將家裡的人全部接到武漢過年,到時候,柳子墨一定也要將雪檸她們從天門口接回來,好好地過一個團圓年。柳子墨也有這樣的念頭了,為了自己所喜愛的氣象學,應該到那種相對來說良好的環境裡作一番試探,也許可以在新成立的氣象局裡找一個位置,還可以到武漢大學教書去。

  久別重逢骨肉兄弟之間的談話從黃昏持續到黎明,早飯後,柳子文正想小憩一陣,卻被一個電話叫走。柳子文要去被軍事管制委員會徵用的花旗銀行大樓,興奮得沒有一絲睡意的柳子墨正好要過江去武漢大學,兄弟二人坐在那輛黑色福特轎車裡,柳子文還說,由於美國和歐洲對由共產黨執政的新中國的制裁,油脂生意的和潤比往年高出一倍多,而且沒有一筆失過手。柳子墨此去武漢大學,盡可以告訴校方,他可以從公司裡拿出一筆錢,為柳子墨建一座氣象實驗室。

  這種設想在回武漢的第三天便基本上確定,武漢大學方面明確表示歡迎,還讓相關人員領著他繞珞珈山轉了一圈,挑選適合建實驗室的房子。柳子墨高興地連夜給雪檸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最終選定的實驗室緊靠珞珈山,出門幾步便是浩瀚的東湖。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與柳子文商量,看看柳家在東湖一帶有沒有可以騰出來給他和雪檸、雪藍、雪葒,連同常娘娘和王娘娘等人居住的房產。為了房子的事,柳子墨曾往家裡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柳子文出門了,還沒有回來。柳子墨又將電話打到公司裡,接電話的人還是說著相同的話。柳子墨絲毫沒有察覺死神正在柳家兄弟二人的頭上盤旋,他的眼睛裡只有秋水長天,月白風清。

  那一天,因為宿醉,柳子墨並沒有及時從長江右岸的武昌返回左岸的漢口。第二天,又被一些專業上的事情拖在武漢大學裡遲遲無法動身。午餐後,仿佛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有人故意將當天的報紙放在他面前。在一處不太引人注目,然而又絕對不會被人遺漏的位置上出現了柳子文的名字,下面還有一段用來定性的副標題:「這個特大經濟漢奸,曾經被反動的偽政府放過,現在該由人民來算總帳了!」不只是這篇文章,從第一版到最後一版,字裡行間到處都是:鎮壓反革命!鎮壓反革命!雖然武漢大學方面寬慰他,比起國民政府來,人民政府更講道理。柳子墨還是暫時放棄了從鄉村返回城市的打算,他要看人民政府如何處置柳子文然後再安排自己。

  柳子墨拿著那份報紙,直奔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在花旗銀行大樓前,幾個帶槍的哨兵攔著不讓他進去。柳子墨將手中的報紙給他們看,哨兵們愈發不允許。柳子墨站在門口,只要見到身著軍事管制委員會制服的人,便指著報紙上的有關文字給他們看。柳子墨的努力在天將黑下來時得到了回報。幾輛軍用卡車,順著沿江的大街高速駛來,卡車剛剛停穩,就有大批持有各類槍械的軍事管制委員會人員湧出花旗大樓。柳子墨幾乎是下意識地沖著卡車上一個熟悉的人影叫了一聲:「阿彩!」夾在人群中的女人應聲扭過頭來,怔了怔後,抬起手,牽著制服的衣襟,做了一個向下拉伸的手勢。將這個手勢理解為旗袍的柳子墨執著地站在花旗銀行大樓前。熟悉的街區在五彩繽紛中一層層地黑了下去,只有花旗銀行大樓的夜燈還照著幽深的街巷。門前的哨兵已換過好幾批了,凡是新上來的,都勸他離開。隨著一次次的解釋,柳子墨變得更加理直氣壯,剛開始還只是在報紙上指指點點,到後來他都敢揮動著報紙,演講一樣將軍事管制委員會如何三番五次地派人去香港請柳子文回來的經過說了又說,並不時冒出背信棄義一類的話來。來花旗銀行大樓打聽消息的人來過幾十個,最固執的惟有柳子墨。

  別的人只是打聽,有沒有結果都會很快離開。柳子墨是下了決心的,自己曾按照由軍事管制委員會派遣的送信人的意見,給柳子文寫過含有勸歸意思的家信,無論自己還是別人都沒有合適的藉口,在沒有結果的情況下讓他自動離去。

  夜越來越深,兩江三鎮上空盡是淒厲的警笛。長江上偶爾響起來的汽笛聲更顯出柳子墨的孤單。江漢關上的大鐘正好響在淩晨一點,一個看上去像是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的男子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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