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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梅外婆緩過勁來,一眨眼皮做了個用不著的表情:「人得了病,最知根知底的還是自己。這些時,胸口下面就像長了一條餓蟲,白天裡叫餓不說,夜裡睡覺也時常被它吵醒。阿彩你是瞭解的,這屋裡的人也只有日本人投降後的那個春天跟著我們挨過餓,其他時候,誰不是想吃紅糖有紅糖,想吃冰糖有冰糖。昨日張郎中來看說是納差,我也懶得同他爭辯。納差是不想吃東西,我是想吃卻吃不下,除了餓蟲,喉嚨裡還有一隻小手,哪怕只有一粒飯往下吞,它都要一把抓住,硬生生地順原路扔出來。所以呀,你們也不要怪張郎中脈理平常,實在是我這身子到處陰錯陽差,心肝脾肺。腎五脈亂成了一團亂麻。這樣說來,還是阿彩實在,懂得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不像其他人,明知我這樣子,只要有一口氣上不來就會嗚呼哀哉,還裝得若無其事,打妄語,說假話,用長生不老萬壽無疆的好言語來哄我。阿彩呀,好歹你也與這屋裡的人做過一家人,虧得你想得這樣細緻,一邊請風水先生來選墓地,一邊就將壽衣做好了,拿來吧,我還分得清哪是旗袍,哪是壽衣。」

  梅外婆這樣說了,別人哪裡還有其他想法。雪檸和常娘娘不願動手,將紙盒推給阿彩。很堅決的阿彩反而遲疑起來,要說話時還得咬著牙才行:「我帶來的是壽衣。可我並不是來孝敬你的。相反,我要來咒你,定你的罪!我已經查清了,要不是你寫信給鄧裁縫,那個滿肚子壞水的二老闆哪能逃過我的手掌心。」

  「小阿彩呀,你可不能這樣對待自己。你明白我這樣做並不錯。那個二老闆只是在戲園子裡混久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名角就裝孫子,然後又想在不是名角的人面前將丟掉的面子找回來。我也不是幫你,可你若是真的對二老闆做了什麼,往後能不能在武漢三鎮立足就很難說了,那地方,車也多,路也多,嘴巴更多,看上去大得很,其實比天門口還小。當初董先生從天門口逃走時,你們多少年也沒查清楚是何原因。我從幾百里之外送封信到武漢,馬上就被你查清了,這就是小的緣故呀!這樣的小,損起人來卻又大得不得了。說起來有很多事例,武昌軍政府的黎大總統,北洋軍的吳大元帥,還有敢在武漢另立國民政府與南京方面鬧對立的那幫人,哪一個在武漢占到便宜了?也有不損人的,譬如最先在咸安坊開旗袍店的俄羅斯女人娜塔麗婭,來的時候只認識她自己,到離開時,武漢三鎮的好女人都想為她送行。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不喜歡二老闆只有你一個人,喜歡二老闆天天給他們張羅得有好戲看的人,在武漢三鎮少說也有一鎮半。萬一在那裡站不住腳了,難道你還想回天門口不成!」

  「為什麼非要回天門口,還有上海、北京可以去哩!」

  「反正你已替我準備好了壽衣,凡是不中聽的話,你聽不進去,就還給我,到時候一起往棺材裡裝就是。杭九楓總說你與他是離不開的秤桿和秤砣。為什麼呢,我替你想過,就因為你們遇事總能往一處想,你恨的人他也恨,你想殺的人他也想殺。我還替你想過,只要有一次不同,譬如你堅持要去武漢,而他除了天門口哪裡也不想去,你和他就有區別了。我送信給二老闆,讓他躲過一劫,同樣的劫難就會轉嫁到我頭上。你為我請風水先生,並且做了這麼好的壽衣,外人以為這是在咒我早點死,實事求是地想一想,這樣做還是好事呀!小阿彩,這就是你與杭九楓的不同呀!二老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遲早還會落在你手裡。到那時,你還能放過他,二老闆就會成為你的福音了!」

  「你想迷惑我,是不是?我是不會放過二老闆的。」

  「好啦,不說這個了,還是試試你給我做的壽衣吧!」

  雪檸和常娘娘哪肯聽梅外婆這樣說,齊齊地攔在床前。梅外婆說:「孝敬孝敬,就要戴孝,不穿壽衣,哪裡曉得你們會如何尊勘我的哩!」

  趁著她倆猶豫,阿彩上前來,給梅外婆換上那套黑色絲光壽衣。阿彩從床上扶起梅外婆時,梅外婆的臉上還有許多鮮活的光彩,等到將穿好壽衣的梅外婆放回到枕頭上,那樣子就將阿彩嚇得全身上下起了厚厚一層雞皮疙瘩。

  阿彩不想再看到梅外婆了,轉身快走幾步,眼看就要跨過門檻,卻被常娘娘一把拉住:「走不得呀!若是梅外婆還陽,就得由你來頂替了。」常娘娘的話又讓阿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天門口的風俗,一個人只要給誰穿上了壽衣,必須等到對方落下最後一口氣才能離開,否則,萬一有還陽的事情發生,沒有及時將對方身上的壽衣脫下來穿到一條板凳或者一把椅子上,天大的災禍就要臨頭了。

  穿上壽衣的梅外婆一開始是不願再進水米了。隔了一天便成了真的,看得見一團白氣在那嘴邊上悠悠地吞吐,也看得見那對目光無法再暗淡了。常娘娘親自去下街找來兩個裁縫,將全體雪家人的身材一一量過,並去自家的綢布店裡扛了幾匹黑布,裁成大大小小的孝衣,圓表妹在旁邊督促。廚房裡的事,常娘娘也在準備,臨時將荷邊、細米、絲絲和線線一齊叫來,雪家人丁不旺,親戚很少,好在是辦喜喪,鄰里鄉親都願意來,不愁出殯時不熱鬧。按照梅外婆的吩咐,其餘的事情,有董重裡和段三國負責辦理,不用雪家人操心。

  外面的事一一有了眉目,梅外婆卻沒有像要穿壽衣時那樣堅決,只見她微微睜了兩下眼皮,似乎有話要說。見到她嘴角在顫,阿彩便趕緊吩咐,不讓人抽泣,要聽梅外婆說話。雪檸和柳子墨帶著雪藍和雪葒,齊齊地趴在床前。等了半天,除了覺得梅外婆的嘴裡還有氣息出入,連半個字也沒聽到。在門外探聽消息的圓表妹一把眼淚沒憋住,早把旗袍上兩處高聳的地方哭濕了,兩隻圓糾糾的乳頭凸現得一清二楚。淚流不止的常娘娘,用手指了指,本意是提個醒,圓表妹卻借機放聲哭起來,一五一十地說,沒有梅外婆哪有今日的她。一向對圓表妹不冷不熱的常娘娘連忙說:「梅外婆心裡的話還沒說出來,你想說話日後有的是機會。」一邊說,自己也一邊哭了起來。忽然間,阿彩在屋裡叫起來:「梅外婆!」常娘娘用手背擦拭完眼淚,回到屋裡時,只見梅外婆那露在外面的左手食指輕輕地動了一下。屋裡的人全都盯著那枚手指,不敢出大氣。不久,那枚手指再次往上翹了一下。細細一看,卻是指向阿彩。

  阿彩有些緊張:「您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梅外婆像是沒聽到,一點動靜也沒有。

  阿彩更緊張了:「未必還要我說話給您聽?」梅外婆右眼皮動了一下,露出一線灰白的眼神。

  屋裡的人都在看著阿彩。阿彩更加手足無措:「梅外婆,不要同我過不去,你找雪檸他們說話吧!」這一次梅外婆手指翹動時明顯對著阿彩。阿彩只好再說:「您老是不是放心不下那個二老闆?

  好吧,我這就答應您,回武漢後不再找他的麻煩,哪怕迎面撞上,也當撞見鬼了。」

  此話一出,門外的常娘娘和圓表妹她們同時看到一個穿著黑色絲光衣服的人影,飄逸地走過來,風一樣越過眾人的頭頂,向著天上去了。

  大家正在驚訝,雪家人突然齊齊地彎了彎腰,悲傷地齊聲歌唱起來。

  我聽到牧羊人的聲音

  聲音出自曠野中慈愛深沉

  他大聲地呼喚著迷路的羊

  你不要再流亡你切莫狂奔

  誰肯來幫助這牧羊人

  一起來找迷路羊離開沉淪

  快帶領他歸回到羊圈

  使他們得安息又離苦辛

  曠野中已聽到哀號聲

  有許多羊將陷進危險深坑

  聽牧羊人向你們發佈命令

  你不能再停留你快去救人

  牧羊人尋找你流幹了血淚

  只有在圈中才能得到安息

  有不知內情的人不勝驚訝,人死了為何不放鞭炮,不燒高香,還要唱歌?聽了一會兒,那些人又覺得,這樣的歌唱,只要聽一次,就會記得一輩子。常娘娘和圓表妹她們顧不上悲慟,舉哀的事還有許多。

  一曲唱完,柳子墨也退了出來,吩咐大家,馬上去外面找一些菊花來,越多越好。聽到吩咐的人手腳很快,一會兒就從田頭地邊山上山下割來幾捆野菊花,有白色的,有黃色的,還有橘紅色的,紫陽閣裡裡外外的門窗上轉眼之間就被插遍了。家裡死了人,不往門窗上貼白對聯,卻要擺上鮮花,天門口的人覺得很新鮮。那些善於幫別人哭喪的女人,要麼在門外站著不知如何是好,要麼進屋看看,見到壽終正寢的梅外婆身邊擺著許多光鮮照人的燕子紅,也不好意思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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