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四六


  一二二

  阿彩拿著月餅回來之前,從西河下游先來了一個徐先生。徐先生是看風水的,尤其是擅長選陰宅。他一路走一路放話,雪家下了帖子,專門請他來為梅外婆選一處陰宅。在門口接待徐先生的常娘娘感到摸不著頭腦,雖然現在是雪檸當家,真要做這樣的事,肯定還得先來問問自己。何況以梅外婆的信仰,斷斷不會用這種方式來處理自己的後事。徐先生拿出了帖子,常娘娘看不太明白,轉身去找雪檸。雪檸還沒看完就清楚了,帖子是阿彩寫的,這事也一定是阿彩在背後操縱。雪檸沒有說破,見到徐先生時,還多了幾分客氣,將這事應承下來,還讓常娘娘送上了一隻沉甸甸的封包。

  徐先生看風水與眾不同,即將住進陰宅裡的人如果是男的,他一定要親眼看上一眼,如果是女人,也要從其睡房門口經過一遍。

  龍要傍水,虎要進山,這是陽宅的道理。陰宅的選擇就不是這樣的了,有人是龍形龍性,有人是龍形虎性,有人是虎形虎性,有人是虎形龍性。有關梅外婆的形與性,徐先生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常娘娘問時,徐先生只說天機不可洩露,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具體來說,出門之後先往西邊山上走。

  雪檸和常娘娘領著徐先生出了下街口,往小西山上爬了一程,三個人突然停下來:不遠處的山坳裡,一位裁縫家的女子,同一個士兵摟抱著躺在草叢中。兩個人都睡著了,脫得光光的四條大腿,在太陽下閃閃發光。雪檸趕緊示意讓大家沿路後退。「這裡先不看了!若是人家曉得被我們看見了私情,可就不得了!那女的還好說,天門口的女人要不鬧出點風情,大家還會看不起她。男人就不一樣了,他是軍隊裡的人,先前就有一個軍官因搶杭九楓的東西被槍斃,這與民間有夫之婦通姦之事,只怕也是要受軍法處置的。

  陰宅再要緊,也抵不過一條人命!「下了小西山,再往小東山,走在前面的徐先生只注意山上,忽然被落在後面的雪檸扯住了衣襟。

  順著雪檸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人家的瓦脊上擺著許多曬箕,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躲在與瓦脊平齊的後溝邊上,將頂端捆有柞刺的竹竿伸過屋後的深溝,去偷那曬箕裡的棉花。「這裡也不要看了。

  你看那些孩子,一點也沒想到會有人來,若是突然間受到驚嚇,肯定會摔到屋後的深溝裡!「他們多繞了許多路,好不容易到了南邊一帶的山上,雪檸再次攔住徐先生。靠南的山坡上長著許多嫩草,秋天剛來就得為過冬做準備的野兔們,正在拖家帶口地覓食,見到有人來,既想逃避,又捨不得離開。」這些小傢伙,若不趁早使身子多長一些膘,到了大雪寒冬的天氣,住在這荒山野嶺之上如何挺得住呀!我們還是換個去處吧!「徐先生順著來路往回走。常娘娘在後面不停地提醒,還有北面沒有去看。徐先生不肯回應,埋著頭只顧走自己的路,到了下街口,回轉身來再看,雪檸和常娘娘已被他落下近一裡遠。

  緊走慢走的兩個女人終於到了面前,也不等她們喘口氣,徐先生便要將原封未動的封包還給雪檸。會看陰陽風水的都是一些聰明絕頂的人,徐先生拿著帖子找上門時,雪檸臉上飛速閃過的那一點點猶豫,就讓他有了疑心。徐先生讀書不多,比不上真正的讀書人,卻懂得讀書切忌偏頗的道理,就像帖子上的這些字,寫字人用的多是偏鋒,一眼看上去就顯得心術不正。當初他還在心裡想,以雪家的名望,斷不會隨便讓人在自家帖子上亂寫濫畫,這一點他在進門後不久就清楚了,帖子上的字與書房裡梅外婆、雪檸和柳子墨寫的字毫無相同之處。

  徐先生從糊塗中明白過來,特意在街上走了一圈,逢人就說:「世上什麼都不全是真的,就連政府都有假,上臺之前都會說甜瓜甜,苦瓜苦,上臺後就變成了苦瓜甜,甜瓜苦。」

  正在說話,幾個在涼亭一帶玩的孩子風一樣跑回來:「來了一個漂亮的女軍官!」一會兒,孩子們所說的女軍官就出現了。大多數人都情不自禁地叫了聲:「是阿彩呀!」

  恍然大悟的徐先生正要說話,雪檸伸出手來連連搖擺。徐先生轉身朝著阿彩望去,阿彩也在望著徐先生。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若天下人都像雪家這樣,什麼風水都不用看了。百年之後,葬到哪裡,哪裡就是福地。」徐先生說完就走,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留下。

  不知底細的人只當全是好話。只有阿彩接了一句話:「這話等於沒說。人都葬了,當然得以福地相對待。」

  這時候,一縣聞訊跑了過來,正好在紫陽閣前迎著阿彩。母子倆手拉手親熱一陣,阿彩迫不及待地吩咐兒子,早點做些準備,過兩天隨自己一起去武漢。一縣很高興,以為只是去武漢看看。在綢布店門口站著的圓表妹提醒一縣,阿彩的意思是這一次去武漢後,要在那裡長住,將來找個女大學生結婚,就在那裡成家立業過一輩子。一縣將信將疑地望著阿彩,眼角卻在往紫陽閣裡瞄。阿彩點了點頭,一縣卻不滿意,狠狠地一甩手,轉過身來揚長而去。

  阿彩笑了笑:「多時不見,還以為他真的長大了哩!」

  此時的阿彩仿佛是在重現當年坐著小轎第一次出現在天門口時的風韻。段三國的看法引起那些見過當年情景的人的呼應。阿彩很高興,問了問段三國現在的情形。段三國說,自己連打更的事都做不了,別的大事更是無能為力,這幾天正在琢磨是不是在下街拜個師傅,學一門可以瑚口的手藝。阿彩當即替他出主意,趁著中秋節在即,寫個帖子寄給傅朗西,只寫問候,一個多餘的字也莫寫。

  「你做的好事就像埋在碗底下的肉,扒開了才能看見。沒有你一家,一縣哪能長得到這麼大!」旁邊的人插嘴說,不是段三國暗中相助,馬鷂子早就將杭九楓殺了。阿彩沒有接過這話往下說。大家馬上察覺到阿彩一定是回來辦要緊的事。這一次,又是圓表妹將大家想問的話挑明瞭,阿彩確實應該將自己與杭九楓的婚姻名分做一個了斷,兩個人都是新政權的骨幹,若是仍然堅持一夫多妻,大家就會覺得這個政府又不是人民的。

  隔著人群阿彩看見雪檸正往紫陽閣裡走。她顧不上說別的了,伸手撥開面前的人,大聲叫著,要雪檸帶自己去見梅外婆:「我給老人家帶來了一點汪玉霞月餅。」阿彩揮了揮手上的盒子,說是還有梅外婆更喜歡的東西。

  雪檸略微等了等,阿彩跟上來後,才帶路往梅外婆的睡房走去。阿彩走路的動靜很大,臨近梅外婆的睡房時,雪檸兩次提醒她走慢點,莫將風帶起來。雪檸將房門推開一條只能通過一個人的縫隙,兩個人進去後,屋裡的各種掛件,都沒有擺動,躺在床上的梅外婆卻說:「哪來的風,好冷呀!」

  自從吃過汪玉霞月餅,從外形上看梅外婆似乎健康了不少。

  說了幾句閒話,阿彩就請一旁的常娘娘幫忙打開紙盒取出裡面的禮物。常娘娘先用剪刀剪斷紙盒上的繩子,再將蓋子揭開,露出一片黑色絲光緞子。

  「黑得這麼好看的緞子,我還沒有見過哩!」常娘娘正要徹底打開,眼明手快的雪檸攔住了她。

  「打開看看嘛,梅外婆若喜歡,也算我當面討個快樂!連鄧裁縫自己都說,從來沒有做過如此好看的衣服!我曉得你們喜歡旗袍,女人哪能一輩子總穿那東西!」阿彩斷斷續續地說完了,再想去拿那紙盒子時,有所明白的常娘娘卻不肯給她。阿彩提高聲調說,反僕為主也要看看是在什麼人面前。雪檸上前一步將那紙盒子接了過來放在身邊:「這事放一放,先說說武漢的情形,找鄧裁縫做旗袍的女人還多嗎?」雖然只是輕輕一說,眼睛裡卻含著一股逼人的力量。阿彩忽然站了起來,說一向斯文待人的雪家如今也變得蠻不講理了,凡事都能以小見大,只怕換了一對耳朵來聽雪檸的話,人家就會認為這裡面有對當前局勢不滿的意思。阿彩的話是有來頭的,武漢的大街小巷裡已經有人在傳言,所謂人民政府,實際上就是窮人政府,凡是穿旗袍的女人將來都不會有好下場。

  梅外婆在床上掙了一下,像是有痰堵在喉嚨裡。雪檸趕緊上前抱住她,讓常娘娘在那後背上不停地拍打。阿彩也沒閑著,接連問要不要將張郎中叫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