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二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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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彩就沒有那樣大方了,在與紫玉耳語一番後,才猶豫不決地要了一件。 約好拿旗袍的那天,還是她倆同行,兩個人將鄧裁縫的手藝誇獎一番,阿彩突然問起春滿園的事。局勢穩定之後,春滿園的生意好得恨不得一夜當兩夜用,才能既讓那些排隊等著上臺演戲的藝人滿意,又讓那些手裡拿著錢卻買不到票的看戲人滿意。就在這時,一天到晚不是在台前忙就是台後轉的二老闆,卻連個招呼都沒打,說不做就不做了,人跑得像個鬼,無影無蹤地不知去向。鄧裁縫對阿彩說,自己確實聽到一點風聲,在春滿園做事,就是大老闆也會莫名其妙地得罪某個不能得罪的人,做二老闆的人,天天都要抛頭露面與各方面應酬,若是哪天沒有惹下麻煩就能關了戲園大門回家睡覺,那真是比過年還快活的日子。那些來店裡做旗袍的女人沒有不上春滿園的,用不著鄧裁縫開口問,只要留心聽她們話裡話外的意思就行。鄧裁縫聽到的消息是,這一次,二老闆得罪的是軍事管制委員會的某個要員,幸好有舊時知己及時通風報信,讓他及時躲藏起來,否則的話,就算不會暴屍水塔之下,也要被拋進長江,讓鯰魚和鰻魚在他身上鑽出無數個窟窿。阿彩當時就很生氣地對紫玉說,軍事管制委員會裡藏著內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肅反。 雪檸從鄧裁縫的說話中聽出他的機智,讓二老闆及時回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傳遞過去的,他換一個樣子對別人說,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過夥計將事情的結局報告給梅外婆。雪檸覺得以鄧裁縫的這種精明,就算有人將炸藥埋在店鋪底下,也傷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點不錯,不然娜塔麗婭和我為何這樣喜歡他!」梅外婆也笑著表示認同。 第三次,阿彩獨自去找鄧裁縫,拿出一匹黑色絲光緞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壽衣。這一次,阿彩穿著軍事管制委員會的制服,腰上還佩著一支比黑色絲光緞子還要亮的手槍。「我曉得你從不給人做壽衣,這件壽衣你不會不做,你一定要做。」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鄧裁縫曾經有過將衣料送到軍事管制委員會去的念頭,實在忍不住時,他讓別人用布條捆住自己的雙腳,使得自己的思想無法支配自己的行動。就這樣鄧裁縫逼著自己想通了,壽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壽衣的人不用站,不用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見褂子的肥瘦,下摸不著褲子的長短,腰翹鬆緊,胸脯凸凹,裁縫做成什麼樣子,全都沒辦法挑剔。阿彩親口向鄧裁縫交代,要壽衣的那個女人,中秋節過後就該七十歲了。鄧裁縫用粉筆在那黑色絲光緞子上畫完各種相關尺寸的白線,拿起剪刀準備裁剪時,突然意識到自己隨手描畫的各種尺寸,無一不是屬那個幾十年來一直在他店裡做旗袍,其體形早已熟記在心的女人。那個女人其實就是梅外婆。 鄧裁縫要夥計回來後,瞞著梅外婆,將這件事悄悄地告訴雪檸和柳子墨。鄧裁縫記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時的許多習慣,譬如即將到來的中秋節,必定要穿新旗袍,吃汪玉霞店裡賣的月餅。鄧裁縫從沒有忘記這些,之所以沒有路途遙遙地捎帶這種吃食,是怕路上的時間太長,月餅會生出綠毛,黴得不能進嘴了。鄧裁縫說,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千里送鴻毛,從汪玉霞店裡買些月餅托人送到天門口,七十歲的人,能吃月餅的時間已不多了。何況,阿彩像是已經猜到,讓二老闆躲避風頭的那封信,是由梅外婆寫,由他轉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會帶著明顯的挑釁姿態,第三次來到鄧裁縫的旗袍店。她的話絕不是隨口所說的。 「難怪大家挖古,手藝做長了,就會變成半人半仙。」鄧裁縫說的那些話,讓雪檸每到夜深便淚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檸的眼窩有些紅腫:「死是我的事,你為什麼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見不著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兒都不會去。」 「說出來的話就要算數,你一定要在天堂裡等我。在天堂裡,我還能認出你嗎?」 「我也沒有去過。可我總在想,那裡應該沒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一百年沒有見過面,也還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樣的,認識一個人就等於認識所有人,愛一個人就會愛所有人。」 「真是這樣,王參議當然高興,可梅外公會高興嗎?」 「你還是個孩子,只會以塵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時候你可得悄悄地丟句話下來,我想早點曉得,在那裡能不能繼續穿鄧師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門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顯出許多不平等。說起來大家都認為是裁縫偏心眼,專門為你我想出旗袍這種東西。細細一想,這話還真的不錯。論身材,最好的應該是阿彩。還有荷邊,那副胸脯冬天穿著棉襖也能愛死人。細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鐵匠鋪裡走動,屁股翹得高過那些正在打鐵的男人。再說圓表妹,頭一回看到她,穿著旗袍的模樣簡直就是笑話。你不瞭解,當年鄧裁縫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藝如何好,而是從不給不適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特別是那些住在租界裡的外國女人,鄧裁縫說她們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將外國男人都激怒了。外國人覺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鄧裁縫全都看不上眼。後來大家都認可了鄧裁縫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隨便找個女人就能穿,不然就會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可鄧裁縫為什麼要給小島和子做旗袍呢?」 「也許你會有機會去問他本人。我只是猜測,連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幫日本人研究氣象,鄧裁縫是手藝人,就更不能例外了。 其實,小島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鄧裁縫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醜?」 「不會的。鄧裁縫是個坦白人。你還記得那個逼著你愛梔媽媽要雪狐皮大衣的七小姐吧,鄧裁縫就曾當面說,以她的樣子若是穿上高開衩的旗袍,露出連自己都不滿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對她的喜歡就會折損許多。」 有關小島和子的旗袍最終是由柳子墨說清楚的。雪檸轉告完後,梅外婆一邊點頭一邊歎氣: 「這就對了,柳先生心裡難過,鄧裁縫也會難過,多一個穿旗袍的,少一個穿和服的,起碼眼前清淨一些。」 桂花樹上的桂花開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銀桂一定淡而無味,好像要因應改朝換代的變化,這一年不分金桂和銀桂,那種香格外與眾不同。雪家門窗關得緊,芬芳之氣飄進來了就難以散去,對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與街上人又不一樣。偶爾有圓表妹等外人進來,只瞭解雪家的屋子能夠留住隨風飄逝的東西,卻難體會其中的滯重與鬱悶。桂花一開,梅外婆就在那裡扳著手指算離中秋節還有多少天,並吩咐雪檸,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勢,該吃大月餅,該吃好月餅,儘管吃大的,吃好的,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鼇魚翻身了,喉嚨裡就開始鯁著一隻螺螄。雪檸正要就買月餅的事拜託放簰的餘鬼魚,鄧裁縫真的托人帶來一盒汪玉霞月餅,梅外婆正在高興,又接連收到兩份汪玉霞月餅。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餅時,梅外婆不等別人說,就斷定是鄧裁縫做的好事。聯想到鄧裁縫托夥計帶回來的話,汪玉霞月餅再好吃,也難讓雪檸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餅送上門來,聽說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無人相信。國民政府尚未徹底丟棄武漢三鎮時,預感形勢不妙的柳子文便帶著所有便於攜帶的資財,去了香港。在送月餅人的暗示下,柳子墨從月餅盒的夾層中找到一封信,拆開來看果然是柳子文親筆所寫。 最讓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來了汪玉霞店的月餅。梅外婆更高興了,拿過阿彩送來的月餅輕輕咬下一口。她將餘下的月餅分成人手一份,讓大家當面吃下去。她說: 「這是福音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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