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四四


  聞聽此言,梅外婆也笑了,一邊抱歉錯怪了張郎中,一邊又指向藥方:「這味藥叫烏爹泥,若是再望文生義,那就應該是黑髮老頭腳趾縫裡的臭泥!」屋裡的人都被梅外婆的話逗樂了。

  「人腳趾縫裡的臭泥還真是一味好藥。對不對症是一個問題,就算對症了,我也不敢給您老用這種藥,雖說是藥無貴賤,可您是人人尊敬的梅外婆,讓您吃這樣的藥,別人不罵,我自己也沒臉再行醫點藥了。這味藥呀,最早出自南番的爪哇、暹羅、老撾諸國,後來雲南等地也能造。據說是將細茶末放入竹筒,將兩頭堵塞得死死的,埋在爛泥溝中,只要竹筒不爛,時間越長越好,取出來後,搗成汁,再經過熬制而成。塊小而且潤澤者藥力最好,塊大而枯焦者次之。用在我這個藥方裡,是取其清上膈熱,化痰生津的功效。」

  來了興趣的張郎中變得口若懸河。天地之間萬物皆可入藥,能治病的還有白蟻泥、白鱔泥、犬尿泥、驢尿泥、糞坑底泥、田中泥、井底泥,按金木水火土分列,泥屬￿土,同屬的還有豬槽上的垢土、牆上的古磚土和寡婦床頭上的塵土。說到寡婦,梅外婆和常娘娘相對看了一眼。張郎中明白自己失言,索性說得更仔細,不論男女,耳朵上生了月割瘡,只要用寡婦床頭上的塵土和上麻油塗上去,睡一覺就會好。

  「你這藥用得太怪,有股邪氣!」梅外婆正在鬱鬱地說話,雪藍掇著筆墨進來了,「我不想與什麼同壽,只想有力氣寫幾封信。」梅外婆伸手去拿毛筆,雪藍連忙將墨蘸好交給她。梅外婆寫好了信,攤在桌面上。認識字的人全都看清楚了,梅外婆並不是感謝鄧裁縫,而是要鄧裁縫想辦法告訴那位二老闆,有個名叫阿彩的女人離開天門口來到武漢,十有八九是想公報私仇,請他小心為是,能化解當然好,做不到這一步,就得找別的活路。

  常娘娘沒有看清楚,她是從雪藍的小聲念叨中聽清楚的。常娘娘老了,嘴巴沒有往日緊,說了一句還想說第二句,連三帶四地還有五六句:早兩年梅外婆就說過,無論閒事還是正事,看見了也要像沒看見,非得有人來管一管那也是雪檸的事,自己已經成了老朽,說出話來每個字都帶有深山溝裡爛木頭的氣味。董先生說書結束時總要打一聲刹音鼓,梅外婆的刹音鼓早已打過了,好比聽說書的人走在散場的路上,再打刹音鼓就是畫蛇添足,就是做老人不開明,以為兒女們沒有長大。就憑眼前這封信,說梅外婆多敲一遍刹音鼓還是輕的,說重一點就等於睡棺材搽粉不知死活。往年打仗,甲得勢,乙就滿地逃命;乙得勢,甲便抱頭鼠竄。你來我往,哪怕敗得再狠,也是對方的一種制約。今日情況完全變了。與抵抗日本人時相比,國民政府這一次說自己在有計劃地向大後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恥。兵敗如山倒,誰見過山倒了,還能重新扶起來?

  在董重裡的說書裡,那個叫共工的人戰敗了,一頭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廣大的女媧也只好撿些石頭扔上去補補窟窿。說一千,道一萬,這時候向遙遠的武漢通風報信,一旦被發覺,是不是禍很難說,但肯定不會是福。

  常娘娘一輩子也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話。梅外婆邊聽邊點頭,她承認,常娘娘沒有說錯一個字,但是自己也沒有任何過錯,眼看有人大禍臨頭,不能不做聲。

  梅外婆將信交給柳子墨,請他找一個合適的送信人。然後將話題轉向張郎中:「我也為自己開個藥方,請你幫忙看看。」說著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當歸。

  張郎中盯著當歸二字,好半天才開口:「您老用這種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真的該走了。」

  「張先生的意思是說,當歸是藥但又不是藥,對嗎?」

  張郎中只顧往門外走,低著頭像做了虧心事。雪檸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個人在大門後沉默了一陣。

  雪藍說:「可惜我們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東流。」

  雪檸說:「莫瞎說,張先生很高明,梅外婆會變健康的。」

  柳子墨說:「被梅外婆看出來,往後讓她吃藥就更難了。」

  「梅外婆比我們還清醒,她明白時間不多了,當歸對她來說已經不是藥,而是一個事件和一種心情。老人家的情況雖然很差,卻也算穩定。不過,你們還是要防著點,說不定一陣風吹上身,大限就來了。」張郎中說話時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檸心裡一痛,眼眶馬上就濕了。

  一二一

  夜裡梅外婆用臘雪煮水泡穀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別早。

  梅外婆如此告訴家裡人時,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夢非夢中回憶雪檸尚未出生時家中的情景。這是梅外婆第三次說這樣的話了。大家覺得應該滿足在梅外婆心裡藏得很深的願望。

  雪家人雖不好茶,對茶的瞭解並不缺乏,何況身邊還曾有一位對待茶如同對待自身美貌一樣的小島和子。雪檸選出兩把紫砂壺,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臘雪,小的放入穀雨茶,等著承接燒開後略微放涼的臘雪之水。雪檸掇著臘雪煮水泡的穀雨茶,請梅外婆喝。

  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說話但又沒有做聲。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梅外婆才說:「今日這茶像是圓表妹泡的!」對臘雪煮水泡茶記憶最新的是柳子墨。在被日本人軟禁的那幾年裡,柳子墨始終記著梅外婆說過的話,平時可以不喝茶,但是每年的穀雨與白露兩個節氣,必定要去春滿園旁邊的茶館裡,要一壺用臘雪煮水泡成的好茶,細細地品嘗。在他的感覺裡,眼前的茶與茶館裡的茶藝師所泡的茶毫無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氣質,還要勝過幾分。梅外婆嘗不出來也罷,說它類似圓表妹在妓館裡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讓人太難過了。雪檸攔住企圖坦言相告的常娘娘,並在另一個場合裡要所有人都記住莫做蠢事:「不要讓梅外婆曉得,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這一天是白露,是臘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記得這種與茶相關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顯。雪家人越來越擔心張郎中說的那句活,惟恐有風吹著梅外婆,非是正午,決不開啟任何一扇窗戶,必須進出時,人人都會側著身子,使門的開合程度盡可能小。一片過早落下的枯葉翻過紫陽閣高高的瓦脊,撲通一聲掉進院子裡,正在回廊上收收曬曬的常娘娘以為要刮大風了,急忙地將大大小小幾十扇門窗全部檢查了一遍,這才去向柳子墨求證。聽柳子墨說近幾天氣候相對穩定,不會出現大風天氣,常娘娘才略微放下心來。

  天上白雲果然很穩定,已是傍晚時分仍然沒有太大變化。窗外霞光滿天,屋內風平浪靜。

  上武漢進貨的夥計回來了,並且捎回幾件新做的旗袍。風塵僕僕的夥計顧不上休息,就說起鄧裁縫告訴他的阿彩前後三次去旗袍店裡的情形。

  第一次去時,阿彩帶著紫玉。看得出紫玉的收入要多於阿彩,鄧裁縫以為像紫玉這種女幹部能穿一般的旗袍就不錯了,沒想到她竟然要做梅外婆和雪檸的那種旗袍,而且還要紅色紫色各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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