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四〇


  這話在杭九楓心裡反復回蕩了三天。因為對局勢充分看好,傅朗西讓林大雨公開了隱蔽多年的紅色身份,委任他擔當統管天門口一帶的區長,並在小教堂門口掛上區公所的招牌。其餘潛伏人員也紛紛亮出真實身份,多年前的蘇維埃沒有人叫了,其餘農會、婦女聯合會、減租減息委員會等等,都與從前大同小異。凡是跟著傅朗西的,人人都沒閑著,都有一個讓他們心滿意足的官銜。

  只有杭九楓還在那裡期盼獨立大隊的恢復,再當一次獨立大隊副指揮長。

  「走了許多地方,還是天門口的水土好,山清水秀,就算是走山路,也比在別處的平原上逛來逛去舒服。」

  在街上,碰到有人問起紫玉,傅朗西只說她很好,並不說具體情況。只有像雪檸和柳子墨這樣的人才能從他那極為珍貴的言語中,聽出一些弦外之音:傅朗西的重要任務是為下一步進攻並佔領武漢三鎮做準備。為此傅朗西頻繁地進出紫陽閣,希望從梅外婆那裡得到一些佔領武漢三鎮後,新政權如何管治城市的建議。與前些時馮旅長求見時一樣,梅外婆一直不肯與他見面。有一次,傅朗西不等通報就闖進雪家,匆匆之中,終於隔著月門見到了梅外婆的背影。

  通過雪檸,梅外婆只說一句話,不要再殺人了。梅外婆表達的是自己多年來的夢想,切不可再施暴政!

  傅朗西還是那樣瘦,不時伸一伸脖子,發出如撕裂一樣響亮的咳嗽聲。他一邊點頭一邊讓雪檸進屋去問,梅外婆的意思是不是說,執政之後,不可重用杭九楓一類人。而梅外婆再也沒有讓雪檸捎話給傅朗西。

  那一天,天上下著小雨,從金寨方向過來一支馬隊。幾十匹馱著沉重布袋子的馬既不敢從獨木橋上走,又怕水太深,一直在右岸上徘徊,並由大約一個連的兵力守著,不讓任何人靠近。天色完全黑下來後,馱著一袋袋重物的馬隊才從水裡蹚過來,徑直進到白雀園裡。後半夜人們睡得正香,街上又有馬蹄聲響,被驚醒的人以為又有馬隊來了,天亮後才發現,夜裡的馬蹄聲是那支剛到天門口的馬隊走了。馬隊沒來之前,白雀園門口只有一名崗哨,馬隊走後,白雀園門口就開始站雙雙崗,門外兩個,門裡兩個,正對著大門的那個窗口後面,似乎還隱蔽地架著兩挺輕機槍。而在街對面小教堂頂的鐘樓裡,本來就有一挺晝夜不離人的重機槍。

  上街的富人看見了也像沒看見,有疑問也只敢躲在屋裡,在自家人中悄悄地議論。下街的窮人則放肆多了,看見的和沒看見的,都像親手打開馬背上馱著的布袋子細細點過數一樣,異口同聲地說,那裡面是用來攻打武漢三鎮的秘密武器。常天亮卻不這麼看,別人都還沒起床,他已經在白雀園附近轉了幾圈,然後堅決地認為:測候所要搬家了,將白雀園讓出來做銀行。

  傅朗西問常天亮:「這話從何說起?」

  常天亮坦白地回答:「我聞到錢的氣味了。」

  傅朗西更奇怪地問:「銀元是什麼氣味?法幣呢?」

  常天亮說:「若是聞得出銀元的氣味,我早就去找銀礦了。我只聞得出法幣的氣味。自從親手將呂團長的兩億法幣放出去,又收回來,只要這種紙幣一多,我就聞得出來。」

  傅朗西難得笑得爽朗:「看不出你有如此出色的經濟才能。難怪段三國非要你當商會會長,日後一定會大有用武之地,至少可以當一個紅色銀行家嘛!」

  常天亮突然惆悵起來,眼看著傅朗西他們所夢想的翻天覆地就要獲得成功,將如此多的法幣運來天門口,是否為了在他們最早鬧暴動的這一帶設立國都呢?傅朗西很喜歡常天亮的想法,但是他的回答卻讓常天亮頗為失望。傅朗西肯定地告訴他,畢竟天門口只是草莽之地,缺乏一國之都所需要的磅礴之氣。

  傅朗西太瞭解常天亮了,只要稍加點撥,常天亮就會明白該做該說與不可以做、不可以說的界線在哪裡。傅朗西要常天亮去小教堂,將他的猜測轉告給被軟禁的董重裡。時間不長,常天亮返回來說,董重裡到底是師傅,比他看得遠看得清,說起話來斬釘截鐵,語氣中又有些惺惺相惜:如果白雀園內真的存放了許多法幣,很可能是傅朗西在籌劃打一場經濟大戰。常天亮的轉述引起傅朗西對董重裡的重視,隨後就讓人將董重裡的軟禁地改在白雀園,讓他同圓表妹住在一起。不久之後,傅朗西同董重裡有過一番既嚴肅又鄭重的談話。傅朗西說:在此生死存亡、新舊交替之際,只要不是太過冥頑不化,不像馮旅長那樣自尋死路,絕大部分人都有機會使自己化腐朽為神奇。這些話後來又通過傅朗西自己流傳到了街上。

  這番話引來線線對傅朗西的追問:身為縣自衛隊長,馬鷂子是不是也有機會化為神奇?只要杭九楓在身邊,傅朗西就讓他代替自己回答。最精彩的一次,杭九楓說,如果馬鷂子也能化掉身上的腐朽,就沒有什麼絕大部分了,而是百分之百。雖然與打仗遇險毫無關係,只要傅朗西需要,杭九楓仍能及時出現。

  三天后的傍晚,北風早早刮了起來。傅朗西發出召喚時,杭九楓已經上床同阿彩睡在一起。

  門口的雙雙崗明知故問地將杭九楓盤問了一番,才放他進到白雀園。推開虛掩著的門,突然出現的那個女人讓杭九楓驚得跳了起來。多時不見,阿彩顯得蒼老了許多,主要是過於消瘦,還有眼角上的魚尾紋和前額上的抬頭紋。還沒開口說話,杭九楓就伸手摘掉了阿彩頭上的軍帽。失去軍帽遮蔽的阿彩只得聽之任之。

  好像從未有過前嫌,阿彩將頭枕在杭九楓的大腿上,杭九楓的雙手則像蝴蝶一樣繞著阿彩那醜態畢露的頭頂上下翻飛,嘴裡還不斷地責怪,自己早就提醒過阿彩,切切不要離開他,否則,滿頭的癩瘌又會成為雨後春筍。

  「公不離婆,秤不離砣。你這輩子無論如何也離不開我!這話我說過一千遍一萬遍了,可你就是不信!喜歡不喜歡還在其次,癩痢一癢你總得回來找我吧!」

  「是傅政委叫我回來的,說是有重要任務要我去完成。」

  「那你現在就可以走呀,莫像貓狗一樣睡在我懷裡!」

  「你攆我走,我偏不走,這些屋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又說錯了,你是不會戀著這些屋子的。你一直都有野心。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要像我就好了,我只希望統治天門口,讓雪家的男男女女想幹什麼卻幹不成,不想幹的又非幹不可。」

  「假話!雪家女人是你的心尖肉,所以你才藏著雪狐——」

  「你莫惹我!我討厭有人一天到晚將雪呀雪的掛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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