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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杭九楓粗暴而堅決地打斷阿彩的話,但並沒有激起阿彩的過度反應。這時候,傅朗西在門外說,他倆夜裡不要去別的地方了,就在這屋裡破鏡重圓,其餘的事留待明日再說。杭九楓只喜歡重圓二字,他不高興用破鏡來形容,一邊說阿彩的頭要用芒硝水連洗三天,一邊問這一年來是不是又有別的男人破了阿彩身上的鏡子。

  阿彩輕輕地搖了搖頭,就像晃動一隻裝滿清水的杯子,許許多多的眼淚奪眶而出,那雙摟著杭九楓的手,簡直成了一道鐵箍。慢慢地,阿彩將自己的手騰出來解開衣服。杭九楓也在那熟悉的胸脯上摸了摸,阿彩的胸脯硬了許多。女人胸脯就得有男人撫摸,越摸越柔軟,否則就會變得硬糾糾的。杭九楓放心地歎了一口氣,不再追問了。煤油燈下,阿彩的眼睛開始閃爍起來,臉上的倦意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比一陣濃的紅暈。阿彩抬起頭正要吹燈,杭九楓攔住了她,一點也不隱瞞地說,這些時絲絲天天晚上都要從他身上吸走一些精血,來這兒之前他又給了絲絲一次,阿彩想要只能再等一會兒。阿彩在杭九楓身上狠狠地掐了幾下,除此之外再也沒有表現出其他不滿。杭九楓沒讓阿彩久等,雖然絲絲長著滿頭秀髮,可在內心裡杭九楓還是舍不下被他稱為癩痢婆的阿彩。這麼多年來,只要一見到阿彩的原身,杭九楓就變得難以自已,每每非要喊出「你這個女妖精」,才能讓自己重新回到清醒狀態。同那一年一路打仗打到四川,再從四川逃回來相比,這一次的分離時間不算太長,由於有重歸於好、重敘舊情的意思,一對老夫妻很快就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阿彩發誓再也不會離開杭九楓,卻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說話,只覺得心與嘴連到了一起,一旦失控,話便像沒有阻攔的洪水湧出來。阿彩還提到春滿園的二老闆,她要殺了那個在老四季美湯包店當眾侮辱她的傢伙。阿彩的話說到哪兒,杭九楓的聲音接到哪兒,兩個人的身心話語全都融合在一起。突然間,阿彩張開嘴死死咬住杭九楓的肩膀。杭九楓像吃了麻藥,不是不覺得痛,而是太痛快了,直到被雲霧托在半空中的兩具肉身急速降落下來癱軟在床上,杭九楓才說了一句,這哪是男女交歡,簡直是謀人性命。說著話,他將另一隻肩頭送到阿彩嘴邊,讓她再試試。阿彩真的咬了下去,嘴裡還不停地嘟噥:「咬死你,咬死你,非要咬死你這個狗雜種!」

  兩個人在一起比從前更陶醉,最高興的人卻是傅朗西。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門外沖著還在酣睡的夫妻倆大叫:「獨立大隊的人集合了!」阿彩和杭九楓趕緊爬起來。

  「這麼多年了,你倆鬥爭的力量還很強嘛!」望著阿彩臉上與昨日不同的倦容,傅朗西說著雙關語。

  又等了一會兒,董重裡也來了:「你不是要恢復獨立大隊嗎?

  人都到齊了。」

  傅朗西說的一點也不錯,獨立大隊最早成立時的一百多人的確只剩下他們四個。林大雨他們是後來參加進來的。時過境遷,對這個問題四個人各有各的心思。

  「九楓總在我面前要求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今日我們幾個坐在一起,既是討論這件事,又不是討論這件事。這一次回來,我有一項特別重要的任務需要三位再次攜手才能完成。」看樣子傅朗西已經提前與董重裡說過了,這時候只問他想好了沒有,願不願意帶領獨立大隊的人完成這個史無前例的大動作。董重裡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傅朗西不問阿彩和杭九楓的意願,在得到董重裡的答覆後,便開始佈置他所說的特別任務。

  半年以來,人民解放軍在新收復的廣大地區裡繳獲了大量的法幣。為了使國民政府早日垮臺,傅朗西奉命與還在苟延殘喘的國民政府打一場罕見的經濟戰:組織一批極為可靠的人,將其中一部分法幣運進武漢三鎮,製造更加猛烈的通貨膨脹,將國民政府管治下的民眾激發起來,從而使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在敵人的心臟地帶更有力地進行動搖其軍心和民心的鬥爭。這邊的事,已經秘密準備完畢,就用董重裡當年成功逃離天門口的辦法,將需要運到武漢去的法幣,藏進空心皮油裡,然後用餘鬼魚他們的簰運到白蓮河,再換成大船順白蓮河而下,進入長江後逆流向上直達武漢,交給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之所以拉上董重裡,是因為他與柳子文有著不同尋常的交情。以柳子文當初連漢奸都敢當的性格,只要有利可圖,如此憑空而來的好機會,斷斷不會拒絕。

  董重裡想說自己雖然受柳子文推薦兩次出任本縣縣長,其實與柳子文的交往一點也不密切。傅朗西不讓他說下去,以柳子文既做油脂生意又開銀行的身份,即使沒有柳子墨和董重裡這樣的關係,他也要想別的辦法與柳子文搭上線,配合著打這場天衣無縫不聲不響的經濟戰。傅朗西不好親自出面找柳子墨,他讓董重裡去,請柳子墨寫了一封致柳子文的家信。

  一切可以想到的潛在問題都想好了,董重裡才提出一個與他個人有關的要求:對於自己在蘇維埃、抗日和此次促使國民政府早日垮臺的經濟大戰中所起的作用,請傅朗西出具一個書面的證明。

  傅朗西二話沒說,立即拿出紙筆,如實寫了這些年來董重裡的生存狀態:最早是努力而賣命地鬧蘇維埃,後來是不惜犧牲地打日本人,現在是竭盡所能地為剷除舊政權做力所能及的事。看不出董重裡對這番言簡意賅的評價是否滿意,他將有著墨香的紙收起來時,鬱鬱地表示謝謝,這會是他的免死書。

  「自從娶了圓表妹,我才發現自己有多怕死,總擔心活不到自己覺得活夠了的那一天。」因為都明白這話的意思,其他人都沒有接過來往下說。

  先前常天亮所聞到的氣味是真的,由馬隊馱來的法幣將一間屋子都堆滿了。真像傅朗西所說,這麼多的法幣,不要一分一厘回報,全部贈給柳子文,他豈不是要大發橫財了。阿彩和杭九楓大為驚訝,董重裡卻不以為然:現在吃瓦片,將來屙青磚,共產黨能夠沒收地主的財產,難道就不能沒收資本家的財產?說這番話時,董重裡已經徹底從以前的身份中走出來,完全成了一個局外人。

  西河兩岸所有的簰都被找來裝載暗藏大量法幣的皮油。

  出發前一天,以偽縣長身份被軟禁在白雀園的董重裡被傅朗西公開釋放了。傅朗西最初的想法是賣個破綻讓他假裝逃脫。這種方式可以矇騙國民政府,保住縣長之職。董重裡卻不同意,寧肯不當縣長,也要求得一個不加懲治的無罪釋放。與被稱為偽縣長的董重裡同時釋放的還有被稱為偽縣參議長的段三國。不同之處在于,董重裡坐著餘鬼魚的簰離開了天門口,段三國哪兒也沒去,由被他人軟禁,變成自我軟禁,天天將常天亮叫到家裡教自己說書。

  此時此刻,百里西河沒有國民政府一兵一卒。直到經白蓮河進入長江後,董重裡才將國民政府的縣長身份亮出來,領著阿彩和杭九楓,將多得沒法數的法幣運進風雨飄搖中的武漢。

  與柳子文見面後的情形基本上沒有脫離傅朗西的預計。那麼多的法幣讓柳子文臉色一紅一白,反復地變化了很多次,最終答應接收時,嘴唇哆嗦著重複了兩遍才將意思說清楚。有一句話傅朗西特意交代杭九楓轉告柳子文:「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不可以向任何人洩露!哪怕將來成立了新政權,同樣不可向外傳播。」配合著杭九楓的嗓聲,這番話如高天閃電直入柳子文心底。

  完成任務的阿彩和杭九楓先于董重裡回到天門口。

  一一九

  相隔近一個月,董重裡才在天門口出現。

  這時候,杭九楓他們已經躲進大雪覆蓋的天堂深處。

  有柳子文在省裡周旋,當過俘虜的董重裡繼續留任縣長。重新執掌全縣軍政大權的三個人裡,只有馬鷂子是從包圍圈中突圍出去的。由他指揮的自衛隊悄然跟在馮旅長的後面,見勢不妙趕緊拐彎鑽進另一條山溝,人員槍支幾乎沒有損失。

  按照規矩,馬鷂子手下的人開出一份應捕殺者的黑名單。馬鷂子閉著眼睛,聽任別人念著那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第一遍念完又念第二遍。第二遍念完了,再念第三遍。

  馬鷂子突然睜開眼睛,要將前次被殺人的名單也念一念。

  手下的人嗓子啞了,第四遍是常天亮念出來的。常天亮只在旁邊聽了一遍,就記住了全部死者的名字。常天亮的嗓子非常好,在星光細微之夜,那聲音便更加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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