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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一一八

  此時此刻,杭九楓也回來了。

  這麼多年,杭九楓離開天門口時,都是灰溜溜的,可是一旦回來,必定是轟轟烈烈。惟獨這一次例外。杭九楓在向北尋找傅朗西的路上很早就遇上了第三野戰軍。他卻對這支軍隊沒有太多好感,還常常冒出各種各樣的煩躁與惱怒。杭九楓不願意在這些人面前提及獨立大隊的事,直到第七次與第三野戰軍狹路相逢時,他才被一個曾經在獨立大隊當班長,後來隨傅朗西一起充實到第二十五軍的老部下認出來。昔日的班長已經當上團長了,他要杭九楓留下來,在自己的手下當營長。杭九楓毫不買帳,冷冷地告訴他,在沒有見到傅朗西之前,除非給自己一批人和槍,回天門口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其他的事一概免談。那些將步槍或者機槍塞到他手裡,要他當一名普通士兵的人,被拒絕時的尷尬,是可想而知的。杭九楓還沒找到傅朗西,就聽說馮旅長的保安旅在第三野戰軍的攻擊中全軍覆沒了。

  有第三野戰軍的大隊人馬駐紮在天門口,勢單力孤的杭九楓出現在上街口時,宛如一隻喪家之犬。杭九楓一到家就碰上換了鎮長和旗幟的鎮公所派人動員一縣一鎮兄弟倆參軍。那些人話沒說完就被杭九楓攆出家門。正規軍也好,主力部隊也好,杭九楓都不喜歡,所以當年他才從第四方面軍逃回來。杭家男人天生是當兵的料,天生會打仗,惟一的條件是,當兵要在天門口,打仗也要在天門口。他要留著一鎮和一縣,給恢復起來的獨立大隊當敢死隊長。大家都明白,只有傅朗西能管住杭九楓。後來傅朗西回到天門口時,一些人將此事告訴他,傅朗西卻一笑了之,還讓別人也將這件事丟在腦後,就當它從沒有發生過。

  讓大家注意到杭九楓已經回來這一事實的,是隨後發生的一件事。眼看著第三野戰軍的人毫不在乎自己,杭九楓又失蹤了。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第四天中午,絲絲跑到紫陽閣,在雪檸面前抱怨,往日阿彩說雪狐皮大衣是被杭九楓藏了起來,自己還將信將疑,如今她也相信了。去年杭九楓中了松毛蟲毒,身體剛剛好轉就失蹤了一天。這些年,她也留心問過硝狗皮的一些方法,這麼短的時間只夠防蟲蛀,要想皮子不變硬,一道道的手續做下來,得三天時間。絲絲說,如果杭九楓今日回來,就真的是打理那件讓所有女人都為之傾心的寶貝衣服去了。雪檸說,假如絲絲所言屬實,正好證明杭九楓心裡還不全是想著如何殺人,或者如何被人所殺。絲絲不滿這類答非所問的話,正在那裡一通接一通地發著牢騷,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幾天不見的杭九楓滿臉流血,一邊走,一邊用腳踢著第三野戰軍的一位排長的屁股:「想下我的黑手,連馬鷂子都做不到。若不是擔心遭陷害,我才不會故意挨你一棍子哩!想要我硝的白狗皮,說一聲就行,碰上我高興,說不定當場就送給你了。」

  「不是狗皮,是一件白得晃眼的雪狐皮大衣。我看得很清楚,絕對不是狗皮。」

  「錯了吧,你是不是還看到白嫩的女人身子了?」

  「我是神槍手,眼力好得很,你將那件雪狐皮大衣往身上試了好幾次。」

  「真是越說越明白,你以為我是個女人,想打暈了再強姦,是這樣吧?」

  兩個人在小教堂外爭辯,被人帶進小教堂後還在爭辯。排長的雙手被杭九楓用葛藤捆得發紫,一直沒有人替他解開。排長想搶奪某件東西而襲擊了杭九楓是不爭的事實。住在小教堂裡的師長下令槍斃了那位排長。這件事總算給落寞中的杭九楓帶來了他所盼望的聲勢。

  天門口還沒平靜,傅朗西在一群警衛員的護衛下出現了。打死馮旅長,趕走馬鷂子,傅朗西沒有理由不回天門口。

  「傅政委,你長白了,也長胖了!」杭九楓激動地迎上去。沒過多久,他又開始不講道理,「我不想同你們說雪家。雪家的任何事情都是耳屎,挖都挖不贏,你們就莫往我耳朵裡塞。」杭九楓不喜歡剛見面的傅朗西在那裡雪家長雪家短地說事,「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

  「你不說雪狐皮大衣,我就不說獨立大隊。」從傅朗西輕鬆的語氣中聽得出來,這是一句玩笑。

  重逢之初,二人免不了說些分別後的話。在宣化店時,杭九楓三次佯攻佯突,前兩次都與傅朗西會合了,最後一次例外。危急之時傅朗西曾經對杭九楓說,實在不行了就回天門口,若是還不行,只要能留下性命,哪怕遇上逼著他舔屁眼吃屎的事,也不要走當年雪茄逃婚般的老路,而要學敢於帶領獨立大隊殘部離開天堂自首的董重裡,只要用一隻手捏著鼻子,沒有什麼東西吃不下去。大敵當前,命之不保,何來勝利。豪氣沖天的杭九楓驕傲地說,傅朗西的緊急指示自己照辦了百分之九十九,只有自首一樣沒有做到,若是做了,杭家上百年的好名聲就徹底毀了。

  就像傅朗西急著要見梅外婆,杭九楓一天到晚纏著傅朗西要求重組獨立大隊,眼看著被國民政府坐了幾十年的江山就要易人易手,沒有自己的隊伍就要吃虧,往日所付出的血汗,有可能像西河水一樣白白流去。當年杭家人登高一呼,招來數千人攻打長毛軍。長毛軍剛剛被打敗,杭大爹的父親就聽信那些當官的,將那支不大也不小的隊伍遣散了,等到雪家人帶頭反對杭家人當鎮長,杭家一點手段也使不出來。在杭九楓看來,雖然先前的骨幹都死了,可是,一鎮和一縣已經長大,可以扛起槍來像自己當年那樣當敢死隊長了。杭九楓還說,雪家自以為多讀了幾本書,多記得一些古人的事,一到關鍵時候就與杭家作對。這一次有傅朗西撐腰,一定不能再任由他們搬出幾本破書,用那蟲都不肯蛀的陳詞濫調,限制各種各樣的有功之臣。傅朗西循循善誘地說起遙遠的英國:中國在東方打敗了日本法西斯,英國在西方打敗了德國法西斯。打仗時,那個叫丘吉爾的英國首相,是英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戰爭剛一結束,英國人就拋棄了他,選擇了同丘吉爾競爭的另一個人。為了說清楚英國在哪裡,傅朗西噦嗦了幾句。杭九楓罕見地打斷他的話,指著小教堂說,天門口的瞎子、聾子和啞巴全都明白,如果中間沒有一片大海,英國人就住在修建小教堂的那些法國人隔壁。杭九楓還指著小教堂牆根的石壁上那幾條刻得很深的標語:驅逐一切帝國主義的偵探機關、教會、天主堂、基督教堂、青年會!打倒吞併中國屠殺刮削中國工農窮人的帝國主義!參加紅軍分好田!這些曾經讓窮人們熱血沸騰鏗鏘有力的話,都是傅朗西十幾年前親口喊出來的。傅朗西當時還說過,帝國主義是天下最無情無義的東西!杭九楓不明白,才過十幾年,大家都還沒有老,傅朗西卻拿出帝國主義的東西在他面前叫好。傅朗西被他說笑了,想說杭九楓的確是沒讀過書,只會認死理,但又怕他說自己心裡向著雪家。所以傅朗西只說松毛蟲那件事,馬鷂子用松毛蟲害杭九楓,是梅外婆和雪檸想出奇招,讓他起死回生,杭九楓應該與她們相逢一笑泯恩仇!杭九楓堅稱是自己救了自己,若是那些東西可以讓人死不了,為什麼從娘肚子裡生出來就懂得找乳頭唆的人和畜生,都活不到長生不老?到這一步,傅朗西也不高興了,伸出去的手指幾乎指著杭九楓的鼻子:有些人一副雞腸小肚,因為一點私仇,便全家人一代又一代地念念不忘,離開天門口就不知方向,只懂得繞著家門轉,論天地君親師時非要當天,排甲乙丙丁戊時又成了甲,找老婆也要有大有小,幸虧家裡排行第一,若是排行第五,只怕數起數來就要按五四三二一了。傅朗西的語氣,與他心中的不滿與失望只有毫釐之差。

  杭九楓也急了,說出來的話更加直截了當:「難怪古人說進了哪家門,就是哪家人。雪家不讓杭家參與執政,你一來就往雪家屋裡鑽,也替他們幫腔,眼看就要勝利了,為什麼不讓我掌握幾杆槍?

  我可是將你往日說的話記在心肝上。凡是雪家反對的,我們就要支持!為了這話,董先生曾經與你大吵了一場,對吧?」

  傅朗西很奇怪,天下竟有這樣一點城府也沒有的人:「你這是盲目樂觀!我們的主力部隊肯定要離開天門口,到山外去打大仗,到時候,馬鷂子一定會捲土重來。你怎麼不記我前幾天說過的話?

  之所以寬待董重裡和段三國,就是要他們在黎明前的黑暗出現時,一如既往地暗中支持我們。」

  「有我杭九楓在此,你就不要用那些軟刀子好不好?」

  「行啊!也就這幾天吧,我負責還你一支獨立大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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